《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贾府盖了大观园,园不可无名,接下来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各处题匾额对联: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
贾政,谐音假正经,连他出的灯谜都是“身自端方,口不能言”的砚台,平时对宝玉非打即骂,出口永远都是“小畜生”,但这段话却是贾政难得的大实话。“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岁月如浪淘沙,大江东去,带走的是少年的青涩和轻狂,还有一份诗情画意。我少女时代也爱写诗,那时跟好友通信都是一首诗,下雨了花开了心里烦恼了都是写诗,锁在抽屉里,不给人看。如今想再写首诗,很难了。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十几年前看她出门旅行,人家写游记,她画好多的素描,自己再配上诗歌,在我们的朋友圈里传颂一时,如今她也感慨,好多年不写诗,也写不出来了,出门旅行,也不过在朋友圈里发几张九宫格照片,配几句感慨罢了。“上了年纪,案牍劳烦”,都是诗心的谋杀者,年华老去,心头又挂记着谋生之道,还有一堆人等着你养活,无忧无虑的时代已经结束,最先生疏的就是“怡情悦性文章”,只是我们都很清楚,生疏的从来不仅仅是文章。所以贾政老实说“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这是上了年纪后唯一的好处——我们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免”,接受生命的遗憾,不强求,不执着,光阴淘去青春的粗颗粒,还我们以和身材同样日益厚重的智慧。纵使驻颜有术,心态也不同了,这是为何少年人能戴了白发画了皱纹瘪着嘴驼着背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路扮演老年人,但即使再高明的化妆师也很难让一个中年人去扮演少年的原因——总是不像了,都在眼睛里。周迅在《大明宫词》《橘子红了》里的那种少女感,现在你让她再去演?
《如懿传》里44岁的她从少女一路演到太后,观众看着她却从别扭到顺眼,
有些东西的可贵,就在于逝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从这一点上来说,袁泉是个聪明的好演员,曾经有导演找她演戏,她看过剧本很喜欢,却最终拒绝,理由是自己已经结婚生子,纵使可以化妆,但演不出那种少女感了——连装都装不出来了。
这是一个对自己诚恳的人,也是放过自己的人,是对时光尊重,对当下接纳——没有什么不能失去,这种放手才是岁月最好的馈赠——年轻时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急着要,伤痕累累都不愿放下,反而毁了多少又误了多少?袭人说过:只有灯知道。贾政承认自己在“花鸟题咏上平平”——什么人在花鸟题咏上拿手?什么时候在花鸟题咏上有说不完的话?就是他的儿子宝玉这种不喜欢四书五经、不喜欢谈仕途经济、无心科考功名的人,这种人哪怕人到中年依旧可以把日子过成诗,红楼是曹雪芹中年写作完成,写到这些花鸟山水依旧饱含深情,处处才气飞动,令人叫绝。屈原作为一个贵族士大夫,被贬流放时也早已不再少年,写自传《离骚》时却满篇都是香草美人:“掔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对花流泪,对月伤怀,捡片落叶当书签,送一颗红豆表相思,这些都是少年人才会做的事情,哪个人到中年还如此,不但旁人诧异,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苏东坡中年写月下,只写“倚杖听江声”,情感泛滥在少年时都正常,美,为情自杀的总是少年人更多。中年人情感克制,内敛,中年人的世界里,排第一是责任道义,花鸟大概最没有存在感。贾政最终还是叫了宝玉来题匾,看看宝玉写的和贾政们写的就知道,什么是人无再少年?“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句句言水, 却不着半个水字, 用 “三篙”、“一脉” 代而言之, 雅丽蕴藉。又分别隐 “红”、 “绿” 二义, 暗合“怡红快绿” 。我们都曾是宝玉,但终将老成贾政,这不可怕,只要我们成为贾政的时候,能老老实实跟自己说,有些事,我已不能。能大大方方把舞台和机会让出来,成就少年人,如欧阳修遇见苏轼:“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这是“出人头地”成语的出处。欧阳修赏识苏轼的才华,并不文人相轻,而是给这位有才华的少年让路,让他有出人头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