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赛:史海探案

王巧赛:史海探案

《仙居文献录》第二辑样书,年底该书将出版。

王巧赛

生于1982年,仙居县公安局民警,《台州文献丛书》古籍部编委委员,仙居地方文史业余爱好者。曾参与编写《仙居县文化志》《仙居歌谣》《仙居家训》《仙居民间故事》《仙居风俗记》。2010年至今,与人合作发起仙居历代文献点校整理行动并已出版《仙居文献录》(第一辑)。

本报记者陶子骞/文 李洲洋/摄

“盯好这些线索。”仔细接听完来电后,王巧赛轻轻说了一句,随即他回过头,继续聊起《仙居文献录》。

今年年底,《仙居文献录》第二辑即将出版,该辑收录了明万历和清康熙、同治、光绪各个历史时期的仙居县志,字数超150万,光是点校就花去了王巧赛和友人三年的心血,中途付出的远比第一辑时要多。

这十余年来,他利用业余时间,遍寻整理仙居古籍文献,收集四散乡野的文史民俗,已是当地知名的青年学者,被学界称为新一代的“仙居活字典”。

其实,他是仙居县公安局的一名民警。作为警界的信息研判专家,他屡屡参与大案侦破多次立功,以“剥茧抽丝,决胜千里”而著称,曾获“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称号。熟悉王巧赛这方面经历的人,有的会称其为“神探”。

于是在他的身上,便有一种奇特的反差感。往往前一刻还谈及仙居历史话题,后一刻突发的情况又让他切换到了民警办案的模式。

王巧赛自己倒是对这种反差不以为然,他认为办案与探索仙居历史并无太多不同,“谜团繁多,线索纷乱,我是以破案的方式来做历史工作”。

旧案

清瘦,不苟言笑,见面开门见山,讲话直来直去——这是季之恺对王巧赛的第一印象。

季之恺是王巧赛的多年好友,也是他编纂《仙居文献录》的合作者。

“《北游日记》《郭氏文献录》《天香楼诗集》……这些都是蛮著名的仙居文献,我找不到,他手里已经有一些了。”季之恺边说边翻出一本《光绪仙居县志》,从中寻找对应的书籍,“但是有一部他没有,我这有影印本,所以他就找来了。”

季之恺所说的文献,是民国时期李镜渠编纂的《仙居丛书》,收入了唐代至民国时期历代乡贤的著述,其中不乏一些有关仙居文化的重要著作。而十年前,这套书在仙居杳无音讯,连仙居县志办都查找不到。

那个时期,仙居的永安论坛正当热闹,许多文艺青年在上方发文冲浪,王巧赛和季之恺都是其中之一。只是两人的爱好比较另类,尤好历史考据、古籍文献这一块,一来二去成了网友。

80后的王巧赛是中文系出身,大学期间看了不少关于宋、明的史学著作,回乡当了民警后,没有放下爱好,一直在搜罗文献。他对《仙居丛书》仰慕已久,听说季之恺寻得了影印版,立即登门拜访。后来,两人都参与了《康熙仙居县志》的点校,算是正式“入了行”,但王巧赛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是这部《仙居丛书》。

“翻查更多的文献,我才发现,李镜渠当时编辑的《仙居丛书》其实只是第一辑。”提起此事,王巧赛语气里满是惋惜,“原本,这套书还会有后续计划,却因故中断了。”

仙居有文献记录的历史上追唐宋,留下诸多文人著作,但随时间的流逝遗失不知凡几。清代和民国时期,均有乡贤对留存的文献进行抢救性收集、整理。可至《仙居丛书》出版后八十余载,却再也没有相关的丛书出版。其中原因,主要是两点:一是古籍难寻,二是要全部点校整理,本身就是一个体量极大的工作。

念及许多文献日渐消逝,王巧赛心急如焚。终于有一日,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可以接力李镜渠等前人,将《仙居丛书》未竟的工作做下去,让那些承载仙居辉煌历史文化的古籍再度现世。

事实上,即便在李镜渠当时,仍有许多的文献惜未寻获。而受益于互联网,今人反而能通过多种途径找到文献踪迹。

彼时的王巧赛年少气盛,巨大的工作量没有使他望而却步。多年以后,提起当初的选择,这个家中四面墙都塞满书籍的清瘦男子依然气势如虹,“我这个人,想好了要做什么就会放手去做,绝不会前怕狼后怕虎。”

在对话的当下,我们无从得知,究竟热爱到何种程度,才会让当时只有20多岁的王巧赛立下如此的宏愿,更何况身为民警,他的日常工作异常忙碌。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很快拉上支持他的季之恺,默默开始了古籍文献的搜寻工作。

寻踪

2019年的一天,王巧赛坐在电脑前,紧紧盯着聊天框。右下角信息闪烁,他无暇顾及。此刻他的心情有些紧张,他在等待对方告知南京图书馆中《寤斋先生摘稿》胶卷的消息。

该书的作者是明代左都御史吴时来。作为仙居的历史名人,其书稿对《仙居文献录》而言,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些年,王巧赛几乎已将其存世的诗文书稿集齐,唯独这本《寤斋先生摘稿》始终下落不明。

之前,他听说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有该书,但无法得到书稿照片。又费九牛二虎之力,王巧赛终于打探到,南京图书馆里藏着这本书的胶卷版本,急忙托人查询。

“这个胶卷已经坏了。”聊天框里跳出这行字,王巧赛的心凉了半截,难道《寤斋先生摘稿》从此就要失传了吗?

但凭借多年从事警方信息处理工作的嗅觉,王巧赛心中猛然升起一丝希望——虽然胶卷坏了,可胶卷拍摄的书稿必有来处。

王巧赛马上跑到图书馆,利用图书馆的联网系统,做起了事件溯源。就像他无数次在工作中进行案件分析,于纷乱的头绪中调查一切的源点。

循着网络残存的蛛丝马迹,他查过一个个可能存有该书的图书馆。美国、日本、新加坡……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王巧赛翻遍了近30个图书馆系统,却始终没有看到想要的信息。其中过程,可以称得上是折磨,但破案工作养成了王巧赛超越常人的耐性,“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是不会放弃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系统中,竟真的被他发现了《寤斋先生摘稿》的微缩版本。王巧赛大喜若狂,很快,他托朋友从新加坡带回了书稿的影印本。至此,他终于集齐了吴时来已知存世的所有著作。

如此用心用力去“侦破”书踪之谜,对王巧赛来说,十多年来已经成了寻常事。比如,他曾找寻一本《山人余事草》原稿,书的作者是有“仙居清代以诗传世第一人”之称的朱华。

朱华此人清代文献本无记载,全赖这本《山人余事草》,生平事迹才被录于《台州经籍志》和《民国仙居县志稿》之中。在李镜渠的《仙居丛书》中,该书也未被收录。这些年来,王巧赛调查古籍文献时,往往多有留意。一次,他无意中读到一篇论文,文中谈及该书细节,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条宝贵的线索。根据论文内容,再结合此前收集的种种信息,王巧赛终于找到了《山人余事草》的原稿藏家,再破一“案”。

仙居的许多文献皆是孤本,一来搜寻不易,二者不可借阅。他听说仙居文物办有一批封存的古籍,就天天往那里跑,近乎死缠烂打做负责人的工作,让他拍照记录。

他请来摄影师,为一本本古籍拍照,回家后一字一句将古籍内容录入电脑再校对。有时候,发现图片质量不够好,他不厌其烦,返回重新拍摄。“我原本是直愣的性子,因为这些事,现在变得会跟人打交道了。”王巧赛说。

由于临海曾是台州的府城,不少与仙居相关的古籍都存于临海市博物馆中。为了找到更多文献,他常常前往该馆,一待就是一天。所幸该馆近些年实行数字化编目,通过电脑系统检索,他从馆中找到了不少古籍。

除此之外,他会走访仙居各地的村镇,从宗谱中寻找前人诗文。《仙居文献录》第一辑中元代诗人翁森的《百梅咏》,就是其从仙居淡竹乡一户人家收藏的《翁氏宗谱》中摘录的。但以上种种,尚且并非最难。有记载的文献,还可按图索骥、有的放矢。更多有关仙居的古人诗文,是隐藏在更加广袤的非地域性文化当中,默默无闻了千百年。要找出这部分的诗文,唯有靠长期的阅读和翻找。

每年,王巧赛都要花费一大笔钱购买各种古今书籍,大海捞针般寻找“仙居”“永安”“安洲”“乐安”等字样。妻子对于这一行为不支持也不反对,女儿则受他影响很爱读书。

“我要感谢我的妻子,结婚十年,她从没阻止我买书的爱好。”王巧赛看着一旁的妻子说道。就如好友季之恺回忆里的他一样,今时今日,虽然整个人松弛了不少,但大多时候,王巧赛的表情还是严肃的。只是这一会儿,他少见地露出了笑意。

真相

王巧赛对追寻真相颇具天赋。

他的记忆力很好,看过的东西能八九不离十地记下。他也擅长提取和整合信息,从而迅速掌握线索。他的逻辑十分清晰,一件略显复杂的事件,在他口中能够有条有理地娓娓道来。

至今在互联网上,还能找到各种王巧赛破案立功的英勇事迹。

在全市警界,王巧赛的信息研判破案是出了名的。面对海量信息,他能够通过查询分析、比对碰撞,用精准研判编织一张天网,让犯罪嫌疑人无处遁形,收获了不少年轻民警“巧赛哥”“大虾”等称呼。

2015年,永康警方到仙居追捕逃犯,请他协助。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5个小时,最终成功锁定目标,这在当时的警界传为美谈。

王巧赛的坚韧也是出了名的。2016年,身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的王巧赛外出抓捕。追赶疑犯时,面对反抗,他在脚踝骨折后仍死死抱住对方,最终将疑犯抓获。

他在办案过程中显露的种种特质,其实全部适用于古籍文献搜编工作。让不法分子闻风丧胆的这位“神探”,同样是全力抢救仙居古籍的“神探”。

“公安破案生涯与我探索仙居历史的生涯,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成就的。”王巧赛说,“搜集、点校文献的时候,我会用到公安工作的经验,而文献调查工作,本身也是对我信息处理工作的一种训练。”

但这个“神探”所探查的,远不止是古籍的去向。很多时候,他更像跳脱了时间,行走在垂直的历史空间里,去调查一起起被世人遗忘的“公案”。

由于寻找古籍文献时翻阅了大量的宗谱,王巧赛对仙居的大部分传统姓氏进行了考证,掌握了仙居的族群变迁。

比方《康熙仙居县志》和《万历仙居县志》中都曾提及唐代宰相任昉乔迁仙居任家溪,这一点历来都受到质疑。到《光绪仙居县志》《台州外书》中,“仙邑无'唐宰相任昉’侨寓”已成确论。

王巧赛研究仙居姓氏源流,指出任姓是两晋时期台州一代的土著豪族,任昉一“案”中涉及的“任家溪”也为真实存在的地名,说明溪畔可能确实曾有任姓之族聚居。而此“案”虽为传说,但或多或少都与先时名人、郡望、迁徙相关,从中可见任氏一脉在仙居的生活痕迹。

他又从古籍中获悉历代仙居人的故事,看这些“老祖宗”如何为人处世。“对于仙居人,我是很了解的。”王巧赛认真说道,“读史,某种意义上,就是去解读不同朝代的'人’。”

在他看来,台州人的“硬气”古已有之,仙居人尤甚。譬如古时仙居,但凡上京任职的官员大多做过御史,多为循吏,并以好忤旨直谏而著称。“据《仙居县志》记载,嘉靖三年时,嘉靖皇帝欲立生父兴献王为皇考,六部九卿二百二十九名官员反对,当时在朝的应良、张俭等'仙居籍官员’参与其中。'仙居籍官员’特别喜欢跟土豪权贵较劲,南宋的郭磊卿与当朝炙手可热的丞相史嵩之过不去,结果被算计身亡……”

王巧赛对仙居的历史事件了如指掌,哪怕是一些极为冷门的细节也能够立即回忆起来。前段时间,本报记者吴世渊四处搜集1945年坠入椒江的日本飞机“晴空号”相关资料,采访时,王巧赛听闻此事脱口而出:“事发那一年,《仙居县政》就对此事做了报道。”

或许是身为公安民警,又或是因为多年读史编书,王巧赛对于还原历史真相有着近乎执拗的坚持。在点校文献时,他几乎不对内容做任何改动,往往只作标点和简单校勘,甚至有些错字他仍任其保留。而这少改与不改的背后,是他花费大量力气考证与斟酌。

“有些历史文献的编纂者,对于历史记录过于主观。比如《康熙仙居县志》上记载了仙居历史名人吴时来的一件有损声誉的事情,到了光绪年间,县志的修编者就略去了其名,我认为这并非公正客观的历史态度。”王巧赛说,“历史的黑白,应当原原本本留给后人。”

重构

《仙居文献录》分为七辑,内容涵盖唐代至民国时期的仙居先贤遗著、历代县志以及近年发现的地方金石、文书、宗谱等。该套丛书的编纂并非线性,而是略分主次,同时进行。但要全部完成出版,王巧赛预计还需数年时间。

《仙居文献录》是自费出版的。为了做这套书,王巧赛效仿先贤,遍访仙居文史学界的学者和前辈,众筹了出版资金,“事实上,李镜渠当年编纂《仙居丛书》,也是遍请乡贤募捐。”

即便如此,在出版事项上,许多时候他和季之恺仍是捉襟见肘。第一辑的出版社是浙江古籍出版社,但由于资金紧张,第二辑换成了杭州出版社。“这家出版社不但对文献出版的选择眼光独到,而且做事认真,也愿意仔细沟通,目前来看,成书质量不错。”王巧赛介绍。

《仙居文献录》第二辑,他们准备定价3000元,可就算是这个听起来非常昂贵的价格,由于历史文献的冷门性,王巧赛也从未指望能回本。

而当被问及为何要用这么多年,来做如此一件耗费精力的事情,王巧赛说起埋藏许久的一个想法。

原来,一直以来仙居虽然号称有千年历史,两宋之时更是文化鼎盛,但明清之后,大量文献失散于时间长河,许多人文古事也随之湮没。

“我总觉得,这样的仙居历史是不完整的,就像一幅长卷,明明风光大好,但有所残缺。与我有同感的,还有不少学者,甚至普通老百姓。”王巧赛缓缓说出心声,“我想尽我所能,重构仙居历史。”

《仙居文献录》于他,只是第一步。他真正想做的,是在将来写一部《仙居通史》!

一部《仙居文献录》已是一件“立德立功立言”的大事,谁想他的壮志却还不在此处。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王巧赛要“收取”的,自然不在关山,却在千古。他要重拾仙居从唐至今遗落历史的文明光辉,将其再现人间。

为了做这件事,十年前,王巧赛便踏出了第一步——收集历史素材——而今天,《仙居文献录》逐渐成型,撰写《仙居通史》的基石已隐隐铸就。如果说《仙居文献录》为他的通史建立了骨架和脉络,那么他还要找到更多的血肉,去丰满这部著作。

王巧赛把目光投向乡野。这一次,他走出了文献的世界,他要从人们的口中,挖出更多书上不曾记述的仙居往事。他走访了仙居的大部分乡村,调查传说故事、民俗传统。

又用到了民警办案的技巧。他进村第一件事,总是打探村中最年长的老人,随后坐下和老人闲聊,试图从这些老人的嘴里,听到闻所未闻的只言片语。“我管这叫抓重点。”冷面王巧赛又笑了,他说这是公安民警的必备技能。

他从村庄地名入手,考证村庄因何得名。这一考证,他就考证了300个村庄,记下了许多奇特的历史典故和故事。在乡野泡得久了,常与村民聊天,他对仙居的方言又起了兴趣,就对本地的各种俗语词汇进行了考释。他甚至研究不同乡村的丧葬习俗。在横溪和白塔,他发现隔着一条永安溪,两岸村庄的丧葬习俗完全不同。“这是多么独特的人文景观啊!”他感叹。

他把调查报告记录在“仙居物语”微信公众号上,一有时间就更新,居然也持续了数年。做得久了,影响渐大。王巧赛发现一些媒体会参考他的内容,甚至学习他对历史的表达。公众号也积累了一些粉丝,常常会给他留言。这让他倍受鼓舞,“尤其是近两年,感觉不少仙居人越来越认识到,仙居历史是有足够积淀的。”

探案仙居历史,这必然是王巧赛这辈子所遇最重大的案件,也必将是一次波澜曲折的冒险。但他并无半分焦虑,也不慌张,他在这条陡峭山路上走得怡然自得。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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