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座城(散文)
作者:李红梅
垂虹断桥
今年早春,我的朋友小杜从南方来看我。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太仓人,在深圳工作,每次回老家都顺道来吴江看我,而每次我为她安排的节目都差不多,这两年增加了东太湖生态园等地方,但垂虹桥边则是保留节目,每次必去。我记忆犹为深刻的是1992年小杜第一次来吴江,那时,整个小城都处在撤县建市的忙碌中,许多地方都在大兴土木,修桥建房,唯有垂虹桥边是寂寞而安静的。我记得我们从松陵公园绕过去,在没有了垂虹桥的水边站了一会,那时还没有现在东西两侧的断桥,一眼望去,水面狭小,也有点荒芜。显然,对于曾经大名鼎鼎独步江南的垂虹桥,小杜有些失望。同样让她失望的,是我没有能够和她一起去南方,那时,我们刚刚大学毕业,而南方正是一片热土,多少年轻人怀着无限向往奔赴而去。而我,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勇气辞职,更没有勇气离开我的家乡。那时,我心里虽有遗憾,但更多的想法是,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小杜是太仓人,她的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熟谙江南文化名胜,幼承庭训,耳濡目染,小杜知道的也不少。我的父母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从小家里连本书都没有,因此,我这个吴江人还是从小杜那里知道历史上的垂虹桥曾经那么有名,有江南第一长桥的美名。后来,随着阅读量的增加,随着我对吴江地方文化的慢慢熟悉,垂虹桥,终于穿越历史的重重尘烟,越来越清晰了。
唐寅《垂虹别意图》局部
文徵明《垂虹送别图》
了解垂虹桥,必得从古运河说起。京杭大运河由吴中蜿蜒流入吴江境内,北起刘河浜口,流经松陵,穿过吴淞江分水礅、三里桥、运河古纤道等节点,往八坼而去。太湖之滨的吴江本就是个水乡泽国,大运河又连通了许多水源点,垂虹桥所在的古松江就是其中之一。垂虹桥自建成的那天起就是南连浙闽北通常润的咽喉,官吏驿传商贾旅人南来北往络绎不绝。长桥的两岸兴起商市,酒楼茶肆客栈旅店鳞次栉比。白天街上行人如织,长桥河中帆樯如林。夜晚两岸楼阁灯火通明,酒楼中儒雅文士斗酒吟咏,客栈里商贾贩夫呼卢喝雉,呈现“两界星河涵倒影,千家楼阁载浮萍”的繁荣景象。大运河便捷的交通,垂虹桥优美的景致,带给松陵经济发达商业繁华的同时,也给它带来了许多远方的客人,其中不乏帝王将相,更有名流巨子,文人骚客,他们享受它,赞美它,也传播它。
沈周《垂虹暮色》图
沈周《垂虹桥》
钱谷《垂虹桥》
这座“环如半月,长若垂虹”的长桥初建于宋代庆历三年(1043)。桥长千余尺,用木料万计,桥面建有护栏,初名“利往桥”。桥之两涯,各翼以一亭,两亭均匾“利往”桥名。壮丽秀美的垂虹桥翩然入世就独步江南,荣宠有加,与桥畔的华严塔交相辉映,“长桥塔影”,被誉为“三吴绝景”。“利往桥”被誉为天上虹霓,桥上楼阁名“垂虹”,桥由此也就被称为“垂虹桥”。
差不多七八年之后,小杜在南方跌打滚爬,终于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她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咨询公司,实现了事业爱情双丰收。我远远地欣赏和祝福她,同时,也埋头做我自己的事。至少,下一次,她来吴江,我可以声情并茂地给她讲那一千多年前垂虹桥上曾隆重举办过的两次文化盛宴,时之盛况,隔着一千年的滔滔时光,仍被啧啧称道,令人齿颊留香。
让我们把时光往前推,到达1074年。那是宋熙宁年间的一个冬天,苏东坡由杭州到山东高密,自运河北上,与杨元素、张先、陈令举、刘孝叔等人共游垂虹桥,应该是月圆之夜,皎洁的月光映着浩大的水面,天上人间,水月交融。文人们在垂虹桥上的垂虹亭置酒欢聚,对酒当歌,诗兴大发。以填词闻名的张先时年已八十有五,但兴致不输少年,当场作了一首《定风波令》,获得一片喝彩。多年之后,苏东坡都无法忘怀这个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夜晚,以及垂虹桥水色相映的皎洁月光。
《垂虹别意图》局部
另一场盛宴,则开启于明正德戊辰三年(1508)的中秋之夜。在苏州游学多年的安徽文人戴昭返回老家,唐寅等17位姑苏著名文人结伴送戴昭返乡。画舫轻棹朝发姑苏,晚泊吴江垂虹桥畔,品鲈脍尝美酒,醉意未浓作画吟诗。祝允明牵头书写“垂虹别意”四字,唐寅挥毫泼墨画《垂虹别意图》,此画如今被美国人约翰·M·克劳斯特所收藏。
运河成就了垂虹桥,垂虹桥点缀了大运河,千百年来,他们珠联璧合,成就了一段又一段佳话。如今,垂虹桥不仅是运河八景之一,还是吴江靓丽的文化名片。明月夜,清风徐,站在垂虹桥畔,仿佛能看见苏东坡,唐伯虎他们觥筹交错翩翩起舞于这明月水波间。
垂虹桥(摄于50年代)
垂虹景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千年,也不过一瞬。1967年,素有“江南第一长桥”之称的垂虹桥大部分毁塌,而它作为穿越整个吴江千年历史的标志性人文景观却永远保留了下来。1995年7月,政府决定建垂虹遗址公园,对西端现存的8孔半桥孔进行保护,东端又有9个桥孔在拂去了岁月的重重尘埃后再见天日,如今,垂虹断桥、华严塔和计成纪念园等一片建成的垂虹遗址景区,早已融入了人们生活的日常。如果说我最初关于垂虹桥的认识来自我的朋友小杜,那么此后的许多个春天,我和小杜一次次站在垂虹桥边,亲眼见证着它一点点修复、丰满,鲜活生动起来。而我和小杜,也很快人至中年,真正成熟起来。那时,她在深圳的事业已经风生水起,算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成功人士,而在家乡的我,埋头写作,出书,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发力点。有一年,小杜带了她十五岁的女儿一起来吴江,她笑着说,她本该是江南的女孩子,却在深圳长大,让她能偶尔在江南文化里浸润一下,也是好的。这么多年来,说心里话,我一直是仰望着小杜的,她的勇敢和努力令我敬佩,而这一次,当她对女儿娓娓道来垂虹桥的故事时,我能感受到自己满足而骄傲的心。
今天的古运河仍然奔涌忙碌,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交通要道,仍然为上海及更远的地方输送各种物资。而垂虹桥,更多的只是作为文化遗存和文化标志。2019年,垂虹断桥入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千年垂虹,万古风流,为古今文人塑造吴江的整体意象提供了重要依据,其历史与文化地位早已超越了实际功能。如果说,大运河是中国大地上流光溢彩的一条项链,那么垂虹桥无疑是它上面最璀璨的明珠之一。
垂虹夜色
2021年的早春,我和小杜像从前许多次那样,在花木葳蕤的松陵公园看了盛放的白玉兰后,绕到垂虹桥边。时光如水,我们都已不再年轻,在深圳生活了半辈子的她对我说,深圳是一个年轻而澎湃的城市,每天都马不停蹄在奔波,不免疲惫,而婉约的江南,既能踏实富足地生活,又能充满诗意地栖息。我问她是否打算回苏州,她笑笑说,如果退休了能在垂虹桥这样的地方喝茶散步,安度余生,也是不错的选择。
来源:《吴江通》微信公众号
2021-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