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曹雪芹再给晴雯一次机会

《红楼梦》第八回,宝玉自薛姨妈家吃酒回来,酒后兴奋,问东问西。先是问晴雯,从宁府带给她的豆腐皮包子可吃了么?晴雯说:快别提了,让李奶奶带去给她孙子吃了。宝玉略有不快。吃茶的时候,问茜雪,早上泡的那碗枫露茶怎么没端上来?茜雪回答: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

宝玉听了,狂性大起,把个茶杯摔碎,茶也溅了茜雪一身,跳起来问: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要回老太太,把李嬷嬷撵出去。亏得袭人劝住,并向贾母遣来的人解释,是自己不小心滑到,失手砸了钟子。

宝玉暴怒,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李嬷嬷平白无故地拿走了豆腐皮包子、喝了枫露茶,太没道理;二是在薛姨妈家吃酒时李嬷嬷啰哩啰嗦,扫了他的兴;三是宝玉吃酒未散,李嬷嬷等不及,提前溜了;再有就是宝玉喝酒醉了,情绪失控。

枫露茶事件,直接后果,茜雪被撵了出去,李嬷嬷告老解事;间接后果,李嬷嬷不依不饶,多次回来挑起事端。同时,借助枫露茶事件,曹公细细地刻画出晴雯、袭人、麝月等人的个性,让读者看到:决定个人命运的,不是别的,而是她们的性格。

第十九回,李嬷嬷再次来到宝玉住处,看见桌上盖碗里有酥酪,便自己吃了。晴雯见了,说:快别动,那是给袭人留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

李嬷嬷那是一个气啊,枫露茶够让她伤心的了,晴雯偏又这么说,于是反问:不就是一碗酥酪吗?宝玉待袭人比我还重?她不过是个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幸亏麝月出面劝解,李嬷嬷才赌气走了。

第二天(第二十回),李嬷嬷又来了,偏偏袭人因病睡在床上没搭理她,想想昨天晴雯的话,便认为袭人果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李嬷嬷那个气啊,指着袭人大骂,说她“天天作耗,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袭人昨天不在,不知是晴雯得罪了李嬷嬷,也不知自己牵扯其中,只当是因为没搭理李嬷嬷呢,所以越解释,越不清。

宝玉、宝钗、黛玉赶来劝解,李嬷嬷更感到她们在维护袭人,逞着丫头要了自己的强,更哭更闹,要找老太太评理去,幸亏凤姐赶来,把李嬷嬷带走了。

从豆腐皮包子到枫露茶,从酥酪到袭人生病在床,这本来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在曹公的生花妙笔下,却是一波三折,别开生面,矛盾激化合情合理,人物刻画惟妙惟肖,故事情节高潮迭起。曹公惜墨如金,一笔两用,在描写李嬷嬷的同时,更塑造了晴雯、袭人、麝月和茜雪,并通过人物的不同个性,揭示出人物的不同命运。

第二十回,李嬷嬷走后,袭人向宝玉说:“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

袭人这话,说的中肯,道的明白。麝月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但其所作所为却与袭人是别无二致;晴雯则不然,虽有口舌之利,终失长久之计。

袭人虽是寡言少语,却能洞若观火,看清利害,所以她早有打算,一是吸取茜雪被撵的教训,息事宁人;二是预见将有抄检大观园的报复,低调为人。

晴雯是那种不惹事、不怕事、敢担当的人,做人做事光明磊落,对人对事爱憎分明,深得曹公和读者的钟爱。此次事件中,晴雯有三次发言:一是宝玉问豆腐皮包子吃了没有,晴雯直言被李嬷嬷拿给孙子吃了;二是看见李嬷嬷要吃酥酪,她直言那是给袭人留的;三是宝玉问是谁得罪了李嬷嬷,晴雯说:谁得罪她作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认。从前到后,晴雯率性直真、快人快语,其鲜明的个性,给读者留下极好的印象。

做事爱憎分明,处世“宁折不弯”,面对问题不闪不避,遇到挑衅针锋相对,这是晴雯可爱的一面。但是,常伴宝玉左右,处在是非的风口浪尖上,既易得罪别人,也易招人嫉恨。

晴雯没能从茜雪被撵的事情中吸取教训,而是继续我行我素,心下无私,口上无防,直到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在王夫人处把她告下,她才知自己遭人暗算了。只是,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小事不和结怨,怨多不消结仇,晴雯有风流灵巧的优势,却无为人处事的高明。

和晴雯的爱憎分明不同,袭人是“没嘴的葫芦”(第七十八回,贾母语),话语不多,但心里有数。

表面上她心慈面善、不与争峰,实际上,她很能看清利害关系,遇到问题,尽量做到隐忍不发、隐强示弱,一则保护自身安全,二则赢得众人赞誉。

从兵法上讲,袭人用兵,不是选择战斗中的小胜,而是致力战略上的大胜,从而稳稳地取得了“准姨娘”的身份。

袭人处世“宁弯不折”,看似没有骨气,却总能趋利避害,这是袭人的长处。袭人心性温柔和顺,品貌似桂如兰,赢得大家一致的好评,尤其得到宝玉的喜爱,曹公亦赞其 “贤”。

但是,袭人隐隐的心机和淡淡的功利,给人以“奸伪”的印象,更兼曹公挥洒云遮雾罩、常用曲笔,人们更怀疑起袭人的人品来,由于词语闪烁,证据不清,人们对袭人的评价,并没有一个定论。

晴雯遭人谗言陷害,乃是性格决定命运。身处是非中,她不是没有想到得罪人的后果,而是不屑于委屈求全,也没把别人想得那么奸险毒辣,耿直的个性,善良的心地,全无防人之念,为人单纯,处世简单,简单到懒得去做那些复杂的事。

假如再给晴雯一次机会,想来晴雯仍然会此心不渝、赤心不改。小人能够谗害晴雯得逞,却不能屈服晴雯如愿。

读史使人明智,读《红楼梦》亦然。曹公创作众多经典的人物形象,并不是要简单地否定之、批判之,而是以悲天悯人的慈悲胸怀,哀怜之,悲悯之。读者不是红楼梦中人,却有着红楼梦中一样的儿女情怀,读者未必能理解作者写作的深意,但愿能领悟作者创作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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