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创作论》后记
编者按:
说来本号《晫见》的命名者便是本文作者,很荣幸首发他历时十五年的一本几乎不能完成的著作的后记。读了他的文章便会知晓,这位并非山大中文78“亲”同学的史学者对汉语言文学的守望多么令人肃然起敬,对手足同门的情分更让人潸然泪下,感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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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中国古典诗歌创作论》,是已故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鲍思陶兄遗著。鲍思陶兄逝世已十五年,此书终于整理出版,鲍子诗学,必堪传焉。
鲍思陶,本名时祥,以心仪陶渊明而自改名,安徽枞阳人。1956年生,1978年从江西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1982年考取本系古代汉语专业硕士研究生,师从殷孟伦先生。1985年毕业,留校任教。1995至2002年调入齐鲁书社做图书编辑工作,后复回山东大学文学院执教。2006年8月24日病逝。
鲍兄自幼年承祖父指授学习诗古文辞,其家学有清代以来“桐城派”文学渊源。在大学和研究生时期,即使是在历史系考古专业就读的鄙人,即已素闻鲍兄善诗、精古文的大名。我虽学习考古专业,但也从中学起即十分爱学诗词,高中时已读王力先生《诗词格律》小册子,大学时从图书馆借阅王力先生大部头的论著《汉语诗律学》,平时常按王先生书中所述,揣摩学作“仄仄平平仄”的律诗。研究生毕业留校后,1986年9月,我调入中文系参加牟世金先生的古代文艺理论科研项目,也加入古代文学的教学团队。1989年牟世金先生溘然病逝,我在中文系不免陷于困境。此后直到2002年我应聘调走到重庆的四川美术学院,其间十来年世情冷暖自知。而所庆幸的是得与鲍兄结识和深交,使我的诗词爱好,得到他最热情、最当行的指导,使我不断获得传承诗词写作文化传统的激励和称许。这份因诗结缘的友谊,是我永难忘怀的。
1990年9月,系里安排我和鲍兄(还有谭好哲兄)带领87级同学到沂南县做实习,我们同住一屋十多天。此前我与鲍兄不熟,这次我做了准备,事先抄录了几首近期写作的五、七言律诗,特地请鲍兄指教。鲍兄先是给予热情鼓励,然后是温和细心的指导。从此,我有新作诗稿总要请他指正,我也常向他索要诗作欣赏学习。我们自然也多谈论所读有关诗学的书籍,讨论诗学问题。
印象很深的是,我原先当然将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和《汉语诗律学》两部书奉为圭臬,但鲍兄却说王力先生书固然是当代讲论诗律最深入、最有影响的论著,但其中也多有并不稳妥切实的说法,比如关于“一三五不论”的口诀,本来这个口诀大体上是对的,王力先生却把它批评得太过了。因为鲍兄能指出王力先生论著中也有可以商榷的问题,促使我后来再读《汉语诗律学》,对于其中的论断,总要自己去翻查例证,检验它是否稳妥。这样也就会自己发现其中一些并不可取的观点,也促使我自己更多的就诗律问题作独立思考,不断做归纳和分析,得出自己的认识。
反观80年代以后陆续出版的诸多诗词格律书,大多是笼罩在王力先生的诗律论著观点之下的。有的是明引王先生的观点,有的则是不明引而复述王先生的说法。也有试图不受王先生观点的笼罩而别出新解的,其中有些或可取,有的则更不可取。
总之,我在得到鲍兄具体指点诗作的同时,也得与鲍兄就诗学问题时有请教和讨论,从而加深认识,提高辨别力,获益良多。
1995至2002年,鲍兄在齐鲁书社工作期间,我与鲍兄还有一项极有意义的合作,我们共同为蒋维崧先生编辑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书法作品集《蒋维崧书迹》,此书的出版也得到时任山东美术出版社社长李新学兄的支持、由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在这个过程中,我和鲍兄得以时时与蒋先生谈论诗文书法和学界掌故,都很愉快,也很获益。《蒋维崧书迹》出版后,我勉力写了一首二十韵排律志贺,鲍兄很是称赞。鲍兄则作七律一首曰:“春风云锦讵雕刊?六载编成意未安。一片清恬存夬韵,十分温润启奎观。纤毫点画留真易,彝鼎精神印出难。不为千秋传丽则,今朝风致竟谁看!”蒋先生对于鲍兄呈览的诗稿格外欣赏,笑而颔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2005年暑假,我从重庆回济南探亲,在舜耕山庄陪蒋先生住了五个夜晚。有一晚约鲍兄来叙会,蒋先生与我们相谈甚欢,他自己想起说:“写字吧。”便坐到桌案边铺纸挥毫,凭记诵书写了杜甫五律《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行草书,写了两张,让鲍兄和我各取一幅,真让我们喜出望外。蒋先生特地书写这首杜甫诗赐赠我们,满含着对于我们两个尚用心于诗的欢喜和鼓励之情。
谁曾想那次暑假欢聚之后不久,鲍兄即检查出身患恶疾,虽经手术治疗,也已不能控制病情。2006年寒假我在济南一周,两次去西郊肿瘤医院探望住院医病的鲍兄。当年8月19日早晨,接电话得知鲍兄病危,我即奔机场乘下午的航班赶赴济南。次日上午往见鲍兄,鲍兄瘦弱已极,看着令人难过。鲍兄将前天(18日)写给我的两页遗嘱亲交与我:
志云兄:
弟去矣!今有一事相托:
弟未完稿“中国古典诗歌语言论”,讲“声律论”、“体势论”、“韵格论”、“意境论”,大致完成。尚有“鉴赏论”和“用典论”,尤其后者,一定要讲。学如钱锺书,都讲错了“沧海珠”的典故。思来想去,前面“声律平仄”部分,唯吾兄能解。其中是弟心得之言,与王力、启功均不一样。也多次在学生中演绎过,效果不错。即以一首诗“银筝金粟柱”推全部平仄。“往前靠”三字是关键。兄能否帮弟充实完成此稿。有关出版事宜,我委托孙芙蓉与您联系。其中有用林正三诗例的,请换例句。费兄半年时间,或可蒇事,不知兄台能帮此忙否?
弟思陶顿首
这本是想连同打印的书稿寄给我的书信。因我当即前来,鲍兄便亲手交与我。我满口答应鲍兄,一定帮他完成这部专著。当时先遵鲍兄之嘱,即日通览了他的《得一斋诗抄》打印稿,提出些许商量意见,都由鲍兄定夺。那几天鲍兄自知命在旦夕了,还想起向我略说诗词吟诵,还预言诗词写作会有复兴,自信他的关于诗律的意见对于学诗者是有益的。有时他忍不住要咳血,他就对我说:“你出去。”一定要我离开病房,不让我看到他吐血时的情形,我都忍泪守在门外。8月24日上午,鲍兄去了!鲍兄遗体火化后,按照他的遗愿,家人将其骨灰送回老家枞阳安葬。
2007年齐鲁书社出版了鲍兄的《得一斋诗抄》。8月23日,我和学生孙爱霞君(她原是我在山大的研究生,也随鲍兄学习,后考取为南开大学叶嘉莹先生的博士生)相约同到枞阳。次日是鲍兄逝世周年,我们请鲍兄的弟弟时和君带我们去了墓园,我将带去的一部《得一斋诗抄》书本在鲍兄墓前焚化,报告他诗集先出版了,专著书稿我一定会整理完成。孙爱霞君也将一些原想送达鲍师的资料,在他墓前焚化。
那以后转眼十来年,我先是担任系副主任,后来转任图书馆馆长,教学加行政工作双肩挑,还有科研指标,日月忙碌,竟无暇整理鲍兄遗著书稿。忙碌当然是一个原因,其实还有学殖不足,一时不知如何着手的困难。平时每一念及,总是深怀愧疚。直到2019年9月,我有事到山大,又得见杜泽逊兄。杜兄学问早成大器,已是学界翘楚,高校名教授,又在任文学院院长。杜兄于思陶兄遗著书稿整理事亦时有敦促,这次更是表示希望我尽快整理出来,他可以主持资助出版事宜。我当然也很想赶紧做出来,而眼前有此出版保障,实在不能再耽搁,于是回重庆后即着手整理。
2020年初突发新冠肺炎疫情,疫情严重的数月里,每天关注时事新闻,又实在难以静心整理书稿。直到暑假时,疫情已缓和,才安下心来,全神贯注于鲍兄遗著的整理。
鲍兄遗留的打印稿,他遗嘱中说的四章,其实有重复的内容,我尽量保留原稿纲目,依次整理为“诗歌体式”、“声律论”和“诗歌意境”三章。鲍兄说原稿中有用台湾林正三(林氏著有《诗学概要》一书)诗例,须换例证。我特地网购来林正三《诗学概要(修订版)》,检核鲍兄曾参取处,主要是“诗歌体式”章谈结构的“起承转合”一段,我即将此段完全改写了。“声律论”章在整理原稿基础上,凡是我补写的内容,例如关于“一三五不论”口诀的讨论等,基本观点也多是原先从鲍兄处听闻他所谈论,因而还是代他立言。我稍费些精神的是尽量找来适合的例证,使论不空发,言必有据。“诗歌意境”章原稿已很完整,我对于引据的文献都斟酌采用最可靠的出处。
鲍兄嘱咐我补撰的“鉴赏论”和“用典论”,我从书的结构考虑,将“用典论”移前为第四章,“鉴赏论”为第五章。
前三章的整理在去年年底已完成,今年初春有所修改。“用典论”章是今年四、五月间撰写,“鉴赏论”章是七、八月间撰写的。撰写“用典论”章时,鲍兄哲嗣重铮又提供我一些乃翁遗稿,其中有些论及用典的部分,我即尽量纳入补撰的“用典论”中。
后两章补撰完成后,又从头通览了全部五章,于行文字句仍有修改,前后内容相关处也注意说法的详略照应。又所有引用文献都查核鲍兄去世之前、即2006年以前出版的书籍、杂志,以符合是替鲍兄整理和补充遗稿的性质。现在有网络的方便,凡是需要查核而我自己藏书中所无有、身边图书馆也没有的老版书,我即从旧书网上寻购,为此买了不少旧书。
关于书名,鲍兄遗嘱中所说“中国古典诗歌语言论”,是他所拟书名之一种;他的打印稿上另题作“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研究”。我了解这部书稿是在他讲过的“古典诗歌语言研究”专题课讲稿基础上,原想整理成《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研究》、或名《中国古典诗歌语言论》的专著。遗稿上有“诗歌语言研究的概念、范围、方法和意义”一段初拟的叙论文字,其中说到拟“分下列五个方面加以讨论:句式论、词汇论,讨论中国古代诗歌语言的形式美;声律论,讨论中国古代诗歌语言的声律美;色彩论、气韵论,讨论中国古代诗歌语言的理趣美。”但因病情急速恶化,他已无时间精力完成这部书,便考虑减缩论题,在他已成稿的三章内容基础上,嘱我代为补撰“用典论”和“鉴赏论”两章,仍可成一部内容大致完整的专著。而他在最后几天与我叙谈中,说此书是为指导诗歌创作着想的,相信有助于人们学习作诗。杜泽逊兄也说到鲍兄曾向他说有“中国古典诗歌创作论”书稿托我整理。我反复考虑名实宜相副的问题,征得杜泽逊兄及重铮贤侄的赞同,决定用“中国古典诗歌创作论”为书名。
现在终于完成了鲍兄嘱咐我代他整理和补充的专著书稿!
此书稿的整理、出版,不仅得到杜泽逊院长的关心敦促,得到山大文学院的惠予资助,也得到鲍兄哲嗣重铮君的协助,并得到鲍兄在齐鲁书社时的同事好友贺伟兄的关注和相助,还得到山大儒学高等研究院戚良德教授、文学院刘晓艺教授的相助。此外,鲍兄同窗、好友孙芙蓉、罗琳、李新诸君,以及鲍兄弟子辈李西宁、蒋志敏、孙爱霞诸君,也都给予热情关注和支持。
此书的完成出版,亦足告慰鲍兄在天之灵矣。
2021年10月28日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