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先别急着杀狗

背  景

2018年，为了在99公益日筹得所需款项，民间野生动物保护人士、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刁鲲鹏可谓忙坏了，他发起了一个“给熊猫的邻居打疫苗”的筹款活动。为了保护大熊猫这一神奇的物种，中国建立了众多的自然保护区，但是仍旧有46.2%的栖息地和33.2%的大熊猫个体没有纳入保护区。在西南大山里，在大熊猫的故乡，一个隐形杀手正悄悄的威胁到野生大熊猫的生存。

杀手就是犬瘟热（CDV）。它虽然不会传染人类，但对大熊猫来说，一旦发病致死率超过85%，是一种烈性传染病。这种病主要由家犬来传播。家犬是CDV的易感动物，也是主要的传播途径。我国政府投入了很大的力量来防控人畜共患的狂犬病，但对犬瘟热的防控重视不够，没有将其纳入大熊猫保护工作的重点工作去做。

在野外，大熊猫栖息地及周边社区内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家犬，这些家犬大多没有做过CDV疫苗免疫。研究显示，有的地方家犬抗体检出率达90%以上，而且抗体效价低，不足以形成抵抗CDV的能力，随时都有感染犬瘟并发病变成传染源的可能。同时，这些半散养的家犬在野外四处游荡并与大熊猫接触频繁，一旦将疫病传染给大熊猫，导致全面爆发犬瘟疫情，后果不堪设想。

为此，我们与刁鲲鹏进行深入交流，请他介绍更详细的情况。话题从他为何发起“给熊猫的邻居打疫苗”的筹款活动开始。

问：你怎么会想到做这样一件事情？

2012年，刁鲲鹏在秦岭开展大熊猫行为研究

答：简单地说，我不想看到为了保护大熊猫而杀掉村民家的狗。当然，也不想大熊猫因感染犬瘟疫情而导致大量死亡。

问：杀狗的呼声很高吗？为什么有人主张要杀狗？

答：很高。做野生动物研究和保护的都知道，人养家犬与野生动物的冲突是个很热门的话题。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家猫与野生动物尤其是鸟类保护的话题上。

犬瘟还可以传染给包括熊科、鼬科、鬣狗科、浣熊科、鳍脚类还包括部分灵猫科和猫科等多种温血动物，在国外，犬瘟对大型猫科动物，比如俄罗斯的东北虎和塞伦盖蒂草原的狮子都造成过严重的损失。也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坊间对把熊猫栖息地周边的狗杀掉的呼声更高。

注射疫苗并推广拴养是这个项目的核心内容

研究显示，散养、流浪、野化的家犬和家猫会对野生动物产生严重的威胁。很多人就直观的认为把狗消灭掉，问题就解决了。

狗是无辜的，它们只是容易被CDV感染，在被CDV感染并发病之后，85%的狗也会凄惨的死去。狗是山民的朋友，贸然清理掉这些狗对大熊猫犬瘟防控并没有实际的意义，还会伤害当地社区对大熊猫保护工作的热情。寻找一种能够同时保障狗和大熊猫健康生存的办法是保护野生大熊猫迫在眉睫的事情。

问：对大熊猫保护来说，为什么不能忽视狗的问题？

答：这个问题非常好，我在野外与大熊猫相处多年，据我观察，其实家犬很少会袭击大熊猫，有的时候大熊猫也不怎么怕狗。但是，大熊猫是少数几种因为感染与家犬共患的疾病而发生过严重事故的动物。其中2014年冬，2015年春，陕西楼观台发生的大熊猫犬瘟疫情最为严重，当时这个世界第三大大熊猫圈养中心损失了20%的大熊猫个体。圈养中心的大熊猫曾经一度全部转移。

问：国内圈养中心的大熊猫发生过严重的犬瘟疫情，那么对野生大熊猫来说这个问题会同样严重吗？

图片：央视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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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会的，圈养中心的大熊猫与带病的家犬最起码还能有一墙之隔。在野外，家犬生活的地方本身也是大熊猫的栖息地，它们之间是可以直接接触的。科学家对楼观台那次事件中从熊猫身上提取的犬瘟病毒DNA与周边村庄里病犬身上提取出的病毒DNA研究发现，感染这两种动物的犬瘟病毒具有高度同源性。也就是说狗和大熊猫之间互相传播犬瘟的风险是确定的，而且很高。

问：不杀掉这些狗，那如何挽救野外的大熊猫种群不受犬瘟热威胁呢？

与强制注射狂犬疫苗不同，大部分地区对犬瘟疫苗注射没有强制措施

答：我是做大熊猫保护工作的，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是一个爱狗的人。我觉得为了保护一个物种而去把另外一个物种杀掉，这有悖人文精神和道德底线。更何况这两种动物都是我特别喜欢的动物。而最需要关注的是，杀掉狗保护熊猫感染CDV，并非只是唯一选项，还有其他可以保全二者的选择。

问：您的主张提出来后，有阻力吗？

在野外，大熊猫和狗之间有机会直接接触 （何鑫供图）

答：有，而且压力非常大。野保圈的人认为把狗杀掉最直接有效，没必要多此一举。狗粉圈的人也不太理解，会觉得我的主张对狗要求太苛刻，被拴养的狗不如散养自由。我为说服大家接受我的主张，至少奔走了三四年。

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个问题的？

一只潜入农户家偷鸡而被狗咬死的小豹猫

答：我之前非常关注城市流浪狗救助的工作，但是开始关注野外的狗是从2012年开始的，当时我在中科院读研，驻扎在秦岭的一个保护区做大熊猫研究，从那时候起才意识到野外的狗与大熊猫保护的冲突问题。

问：从2012年到现在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那么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做这件事情呢？

为一只家犬做人工免疫，远处的群山就是野生大熊猫的栖息地

答：这其实是个误解，除去读书的那几年，至少从我工作后的这几年里我们一直在做相应的工作，只不过2018年才开始宣传。

问：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间就开始宣传呢？尽早把问题抛出来，岂不更好？

熊猫栖息地内已经拴养并佩戴有“已免疫”字样的家犬

答：主要是害怕刺激民众和政府做出开展杀狗行动的举措。我当时的感觉是，自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风险，但是又没有找到解决它的办法，所以不敢贸然向公众宣传。我觉得那样的宣传是不道德，不负责任的。

问：这几年，你还为此还做了哪些事呢？

小河边一只饮水的大熊猫

答：这几年，我们与科研院所、地方政府、保护区、村民进行了大量的接触，也联合开展了一些家犬管理试点。我工作后，还在四川一个大熊猫保护区的基层保护站白熊坪保护站当了4年站长。这个保护站是公益机构与地方上一个叫唐家河的保护区共同建立的一个保护站，所以我能够有机会从保护区管理者的角度观察、思考问题。

因为有外部机构的推动和支持，我也能够比较灵活的去开展工作。这几年，我们先后招募了三四个青年兽医长期驻扎在保护区，就是为了在一线寻找、优化一个好用的、可行的解决办法。最终，我们找到了一种既能保障大熊猫防疫安全，又能不去杀狗的办法。

问：能简单介绍一下你的办法吗？

狗的背后就是有熊猫生活的箭竹林

答：简单的来说，就是建立从档案管理、到人工免疫、再到推广拴养。档案管理，就是对所有的狗都进行信息登记，对犬只数量的时空动态有一个实时而准确的了解。与此同时，对各个山系的狗进行病毒检测，实时评估把握各个山系可能爆发犬瘟疫情的风险程度。免疫，就是对熊猫栖息地内的狗注射疫苗进行人工免疫，确保这些狗不再具有携带犬瘟病毒的能力。拴养，是为了防止一些狗潜入到野外与大熊猫直接接触，防止它们袭击大熊猫等野生动物。

问：收效如何？

刁鲲鹏主持的科研项目用红外相机拍摄的大熊猫

答：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在试点区域内大部分家犬都注射了犬瘟疫苗而且被拴养起来。病死家犬的数量明显减少，深入野外活动的家犬也明显变少了。

我们有多位同事常年驻扎在最偏远最荒凉的大山里研究并寻找保护大熊猫的方法。在四川、陕西、甘肃经过长期的研究与反复试验，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能有效减少家犬携带的犬瘟热对大熊猫威胁的办法。

通过给家犬注射CDV疫苗，促使家犬体内产生足够的抗体抵抗CDV的侵袭，从而不再具有变成传染源的可能。通过对经常潜入野外的家犬进行针对性的拴养，使其不再干扰野生大熊猫平静的生活。经过多个栖息地内的试点，该管理模式效果非常显著。

但是我们的力量不足以覆盖足够多的大熊猫栖息地，一些高危区域仍旧暴露在CDV这一隐形杀手的威胁之下，我们需要扩大这种管理模式的覆盖面，对更多大熊猫栖息地里的家犬进行统一管理，在隐形杀手CDV造成野生大熊猫种群重大损失之前将其消灭在摇篮里。

问：现在公众对这件事情的支持度高么？你们面临最头疼的问题是什么呢？

刁鲲鹏在一棵大熊猫用来做气味标记的树前，在野外，狗也会使用这样的树进行气味标记

答：因为试点的成效很好，这也是一件基于科学、理性和人文精神的好事，现在公众对我们这项工作的认可度还是蛮高的。各级政府，从国家林草局到各省的林业部门都对我们的工作表达了认可。至于困难，主要还是资金问题。因为熊猫栖息地里的居民住的都很分散很偏远，不可能像到城市里的宠物医院去打疫苗一样方便。我们算了一下，即便是在一些志愿者的帮助下开展工作，在有的地方，1000块钱的疫苗，我们可能要花6000块钱的差旅、人工等费用才能打出去。

问：你希望这个项目以后会怎么发展呢？

采集血样进行病毒监测是家犬管理的重要环节

答：熊猫栖息地的家犬管理是一个长期的事情，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支持我们做这件事情。我也希望将来不仅仅是我们在开展这个工作，而是有更多的机构愿意做类似的事情。毕竟，狗和大熊猫都是非常迷人的能带给我们快乐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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