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渐老
□章小兵
老,像包浆那样,包裹了东流老街。
一条石板路,也许太老的缘故,千年的风雨将其打磨得光滑如镜,走在上面,再小心翼翼,总还是重蹈着那些先贤的足迹。这一脚是陶渊明走的,他肯定很闲散。那一脚是王安石走的,姿态定然心安理得。街头的那一脚肯定是辛弃疾走的,步伐是那样缠绵、有情有义。
平时,即便步履匆匆,走过这条老街,拐进那条窄窄的小巷,脚步自然而然地慢了起来,轻了起来,生怕自己的轻慢与唐突,会惊扰这条老街的千年沉思。慢步老街,感到路边那些斑驳的门板是老的,那些生满苔藓的青砖是老的,那些雕梁画栋是老的,就连从江边悠悠吹过的江风,细细地嗅嗅,都有汉风唐韵的风味,这些风味裹挟着当地特有的鲥鱼与水牛肉,拌着米饺子的味道,这是村街地道的老味道。老街在猜拳行令的喧嚣中,自成一派,让人想到逍遥的江湖,何止是南山呢。
老街离不开老井。老街的街头巷尾,总有一两口老井静静地守候在那里,等着行人掬淘与叩问,就像一位千年难谋面的老友,终于有了相遇的时刻。千年的老井是一面镜子,照过了多少历史的烟云,也默默地记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乡舍秘密。老井有感情,村街的兴,她乐着,村街的衰,她忧着。老井牵动着老街的每一缕神经,潮涨,她知趣地陡增几圈,没有骄傲的神色;潮落,她达观地下降几分,没有自卑的失落;阴缺,她平添了几许朦胧;晴圆,她凸显着亮丽本色。老井圈那一道道勒痕,让人想起结绳记事的往事,岁月已经模糊,就连史书也会被历史的风雨浸润而变得漶洇,那一道道井圈的勒痕,却分明地记得这道深痕是晋代的,充盈着闲适;这道横痕是宋代的,流淌着狂放;这道淡淡的浅痕是清代的,藏匿着民不聊生的焦虑。如今,时代已经渐渐地把老井废弃,老井却没有“白发宫女说玄宗”的那种落寞,她静静地看着老街,不离不弃地厮守着老街,她知道,任何人都没有第二春,村街老了,不会返老还童,不过,街老了,一定能成精。
街老了,慢慢地妖娆起来。逛老街的那些女人,不会是刻意的吧。她们款款地穿着旗袍,打着油纸伞,迈着平平仄仄的步子,哼着唯有老街才有的小调,一脚一朵莲花,一步一株芙蓉。那些关闭已久的老屋,挡不住这魅力四射的春光,豁了口子的排门,恨不得裂开大点缝隙,争睹这难得一见的芳容。老街闻惯了江水的涩味,闻惯了田野的泥腥味,闻惯了糯米糖的甜味,反倒觉得女人身上的茉莉花香,多了一种活色生香的味道。有了这种味道,老街便多了一种妩媚、一种脱胎换骨的畅想。
老街是有街魂的。那一朵朵黄菊,黄灿灿的是太阳的颜色。秋的薄凉中,丝丝的暖意,缕缕地从那些花瓣中慢慢散发出来,围着一簇秋菊,就如同围着一团火。老街的篱笆处,院墙旁,总有三三两两的菊花点缀着。这些菊花就像老街的人,随性而不草率,温和而不奉迎,零星地怒放着,可有可无地忽视着自己的存在。
菊香秉承了老街含而不露的低调个性,微香却不浓烈。老街的风不是刮的,也不是飘的,而是走得步履蹒跚。毕竟,风与老街一样上了岁数,走不快了。走不快的风,把菊香从老街一寸一寸地碾过,老街便浸透在淡淡的花香中,那些腐朽的梁柱以及腐臭的阴沟散发出来的陈年味道,都被淡淡的花香冲淡、中和了,老街在淡淡的花香中变得甘之如饴。
这些村街窄巷里的菊花,装扮了村民的脸面,毕竟,善写诗文的陶公犹在,他隔代的文风,早已延续了上千年,不经意,幻化成了老街永不枯萎的灵性与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