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的人生我会好好过。”

To.那个未等我长大的人

01.

放假回家，奶奶提醒我:得了空就跟大伯一起回老家看看你，三年了。

这时我才想起。是啊，三年了，你离开我已经整整三年了。

我老家有种习俗，不到三年的墓，叫新坟，后代是不能去祭拜的，只有到了三年后，过年或是清明才能去奠怀。

你走的那年我十四岁，念初二。那段日子，刚好是期末考试结束，等待领通知书间的假期。

我现在都还记得，安葬好你后就匆忙从老家赶回学校领通知书，然后第二天，天空就下起了雪。我从小在南方长大，那是我见过的第一场雪。被雪盖住的土地，一定非常冷。

我记得，在你的葬礼上，我没有哭，是不敢。身边的大人们似乎是见过了太多死亡，面对亲友的离去，有的只是很淡定的悲伤，这种很淡定的悲伤，不足以构成眼泪，让人大哭一场，只是狠狠地压抑着气氛。

而且那时的我也不小了，不应该哭哭啼啼惹大人心烦，而是应该懂事地站在一边，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我记得，你出殡的那天天很暗，下着很大的雨，豆大的雨滴落到石板路上，嗒嗒地响。后来葬礼结束，奶奶让我先回去，我就一个人，抱着你的遗像跑了回去。我是哭着跑回去的，身边没有了大人，我就终于可以像小孩子一样，毫无顾虑地哭出来了。

泪水夹着雨，混合着泥上，弄花了照片上你的脸。

你的遗像被放在了老家，没有带回来。你生前不爱照相，也鲜少有照片，即便是有，估计也被长辈们在头七那天连着物什一起烧了。

想你了，也只是望望天，脑海里浮现出你温和的笑。日子一久，记忆中的你也渐渐模糊起来，我想，要是哪天我们在街上遇到，可能我都认不出你了。

正想着，眼泪就落了下来，若真有那么一天，也许你也是认不出我的吧，三年过去了，我都长大了。苏轼在诗里说纵使相逢应不识，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无力的悲凉吧。

02.

你的心脏不好，奶奶说是年轻时累的。你的一生过得也苦，十三岁没了爹，娘是个小脚，干不了活，作为家里的老大，你必须扛起这个家。

后来和奶奶结了婚，过得也苦，家里一贫如洗，几张嘴等着要吃饭，几亩地里种的粮食，除了自己吃，还要缴一些上去，通常是没有剩余的。

闹饥荒时，连草根都刨来吃过。也养兔子，养鸡鸭鹅，养猪，养蚕，卖了供大伯三弟兄读书。

再后来，爸爸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接了你和奶奶来住，顺带着照顾我。那时你已经有很严重的病了。

之前也去乡里的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支气管炎，你以为是吃吃药就能好的病，就没在意。直到有一次发病，把我们都吓坏了，爸爸叫了救护车，送你去了县里的医院，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好几天才转入普通病房。

这时我们才知道，你得的病是心力衰竭。因之前的医生误诊，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03.

这让我很难过，奶奶说你一生劳苦，我还没有长大，你还没有享到清福呢。你服老，知道自己有病累不得，也不似其他老头老太常出门逛，只能整天待在家里，看看书什么的。

得了病胃口也会变差，吃饭时你老是把肉夹给我和弟弟，自己总是随意吃点。话也变少了，话说多了会累，你却也不忘叮嘱我和弟弟要好好学习。

你读过书，会算数，是个文化人。听奶奶说，你很厉害，以前还管过村里的生产，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我小学时不会做的数学题，你带着老花镜算上一会儿，也能解出来。

我知道你喜欢徐悲鸿，喜欢他画的马，闲时也拿起笔来描摹。

奶奶总是笑话你，说画得像驴。我不喜欢徐悲鸿，因为他的名字太伤感了，也总是让我想起你，一想起你，我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那匹曾和万千同伴一起奔腾的骏马，也终究是离了群，成为孤独的悲马。

我记得你最后的那些日子，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每天靠输液为身体提供营养，骨瘦如柴。

奶奶一直守在你身边照顾你，要常常为你翻身，活动四肢。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活人若是在床上久躺不动，身上的肌肉会萎缩，还会腐烂。因为你每天都要输液好几次，两只手臂肿得很高，皮肤泛着病态的白，手背上有好多乌青。

那次来看你，正巧碰到护士为你扎针，可能是有淤血不好找血管，她扎了几次才扎好，我悄悄背过身去抹了把脸。人在生死面前，真的无能为力。

04.

在你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次在吃饭前摆碗筷，都习惯地摆好你还在时的数目，跑去房间想叫你吃饭，跑到一半又想起你已经不在了，于是倒回去，默默收掉一双碗筷。

家里有一口小铁锅，奶奶说那还是跟你结婚的时候买的，奶奶常用它来煮粥。这口锅已经有些年头了，底部被烧得焦黑，边缘都生了绣，把手也坏掉了。

奶奶十分宝贝这口锅，一直舍不得扔掉，你用粗铁丝绕成新的把手，怕奶奶烫着，还用碎布条缠得很厚，很紧实。虽然现在布条也已被油烟熏黑，但依然很紧实，煮了粥用手端上桌，一点也不烫手，只是很暖和，很暖和。

你一直不肯入我的梦。有一次奶奶跟我讲，她昨晚梦到你了，你们一起去田里干活，又去摘桑叶喂蚕。

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然后哭了起来，泣不成声。我有些心酸，自你离开后，奶奶就再未对别人提起过你，像忘了一样。原来，只是不敢去想，那个曾陪她度过漫长岁月，经历几十年风雨的人，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所以有时候啊，眼泪比真心更加坦诚。

最后啊，我想说，我们都过得很好。

我考上了好的高中，高二分科时我选了理，以后想学医，想和爸爸一样当医生，救死扶伤；弟弟读初中了，最近几年长了个，比我都高了，也懂事了许多。

还有，我们都很想你。

又是冬天了，我们这里种的都是常青树，叶子不见黄，也不见落。

最近总是下雨，天气也下了凉，奶奶前几天还叮嘱我要加衣服，别感冒了。

所以你也不要担心，没有你的人生我会好好过，没有你的人生，我们都会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