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金的詩(16首)
菲力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 – 1985)是英國戰後傑出的詩人,小說家和爵士樂評論家。1984年英國桂冠詩人的職位空缺,很多詩人和評論家都認同拉金的任命,但這位靦腆的詩人卻婉拒了。拉金的聲譽基於很少的一批作品,四本薄薄的詩集加起來才一百來頁,幾乎每十年才出一本。這些詩集,尤其是《較少受騙的》(The Less Deceived),《降靈節婚禮》(The Whitsun Weddings)和《高窗》(High Windows)裡的詩,探討了現代人被迫接受的一些不愉快經歷,優美動人,但又不難理解。拉金精通傳統詩藝(如韻,詩節,步格等),為戰後英國詩人中的佼佼者。 儘管廣受歡迎,拉金並不喜歡公開露面,很少接受訪問或參加朗誦會。他的本職是圖書館員,業餘從事寫作。除了詩作,他還出了兩本小說,《吉爾》(Jill)和《少女在冬季》(A Girl in Winter),以及兩本評論集《種種爵士樂:1961-1971唱片日記》(All What Jazz: A Record Diary 1961–1971),《指定的寫作:1955-1982雜文集》(Required Writing: Miscellaneous Pieces 1955–1982)。拉金在偏遠的赫爾大學任職,遠離倫敦的大都市文學圈子,他的詩反映了戰後英國外省的沉悶,“清楚傷心地表達了一個拋棄了最後一絲宗教信仰的世界精神上的荒涼,而以前宗教一直都給予人們人生的意義與希望。”(普雷斯語)他寫晚年的失敗感與悔恨,寫受挫的人生與變質的欲望。評論家認為拉金當地語系化、口語化的表達方式是令讀者喜歡他的重要原因。 英格蘭在拉金的感情地域中佔有異常重要的地位。他不喜歡出國旅行,還聲稱對外國文學缺乏瞭解,包括絕大多數美國現代詩。拉金在他的詩和文章裡形容他早年的生活“乏味”,“沒好好過”。深度近視與口吃給他帶來了不少煩惱。他變得喜歡獨處,開始廣泛閱讀,並養成了每晚寫詩的習慣。1940年拉金考進牛津大學學習英國文學,並結識了金斯利·艾米斯和約翰·韋恩等人。1943年他以一級榮譽的成績畢業,隨後成了威靈頓一個小鎮的圖書館員。他的兩部小說和第一本詩集《北方船》(The North Ship)便是在那裡寫成的。1955年拉金到赫爾大學圖書館任職,結果一幹就幹了三十年。 在《巴黎評論》的一次訪談中,拉金否認他曾向自己喜歡的詩人偷師,以完善他的寫詩技巧。但絕大多數評論家都認為葉慈和哈代的詩對拉金有莫大的影響。《北方船》便被指是對葉葉慈詩韻音樂的模仿,但又沒有這種音樂的經驗基礎。哈代的作品則為拉金成熟期的寫作帶來了動力。有論者認為哈代的詩對拉金很有啟發,令他的寫作變得更為簡樸,並將經驗與情感和環境細節聯繫起來。對哈代的細讀教會了拉金“現代詩人可以用他所處社會的語言來描寫他身邊的生活。他鼓勵拉金用他的詩來查看他自己的生活現實…於是拉金拋棄了在葉葉慈影響下寫成的《北方船》的高度浪漫主義風格,並開始寫他日常生活的緊張狀態。”馬丁在《菲力普·拉金》一書中說拉金從哈代那裡學到了:“他自己的生活,在常常是不經意的發現中,可以變成詩,而且他可以理所當然地將這種經驗與讀者分享。經過這個教訓,(拉金開始)相信詩最好基於 '未經梳理’的經驗裡的某些東西,而不是其它的詩或藝術作品。” 這種觀點與運動派詩人的類似;這些英國作者在他們的詩和小說中暗示,並在他們的評論文章中明確呼籲“傳統手法的常識性回歸”。馬丁認為這種“反現代主義,反實驗立場”的理論依據出於“他們對明晰的關注:好的寫作在於準確而非隱晦…(運動派極力主張的)並非情感的放縱,而是理性與感覺的混合,客觀控制與主觀放縱的混合。在他們看來,上一代作者,尤其是詩人,所欠缺的主要是對自我和對外在世界所持的誠實與現實的態度。”拉金贊同運動派的詩觀點,而且比任何一位成員都更好地履行了運動派的信條;不管是出於贊許還是批評,很多論者常把拉金作為代表單獨挑出來議論。布朗約翰認為拉金個人“的出色技藝,在調整個人口語化模式以契合嚴緊形式的要求時所顯示出的靈巧,並非一下子能突出地被人看出來;他作為一位匠人的實力越來越被人看作是他天分的標誌。” 拉金成熟期作品所顯示的匠人實力與技藝獲得了文學批評界一致的贊許。漢密爾頓寫道:“(拉金)能用一種談話式的語調來遷就嚴謹的步格和韻律,他的耳朵對抑揚格詩行的各種可能性絕對靈敏。”拉金善用步格和韻律以取得特別效果,他的語言從不平板,除非是有意為之,他的措辭也很有個性,為了尋找更確切的字眼,他常常超越文學的邊界,譬如使用俚語甚至髒話。拉金最好的詩紮根於實際經驗,往往有地點,環境,人物與事件,從而使詩人觀察場景時的思緒帶有一種真實感。除了細緻的社會觀察,拉金對語調轉換的控制以及情緒發展的表達都是他高超技藝的體現。他的語言淺顯易懂,即使表達的是矛盾複雜的感想也不難理解。貝爾指出拉金的詩“準確地嵌入傳統結構…其中填滿了七十年代萎縮、庸俗、狹隘的英格蘭的憂鬱事實。” 拉金的風格雖然傳統,主題卻完全來自現代生活。普雷斯認為拉金的作品“探索了我們對環境的反應模式,描繪了我們情感的潮起潮落,並體現了我們這個時代才有的心態:懷疑,不安全感,厭煩,漫無目的,莫名的不安。”隨有限生活而來的是遺忘,這種見解在拉金詩作中隨處可見。他的作品談到了失望,浪漫幻覺的破滅,人因時間和自身的不足而遭受的失敗,並探討了夢想,希望,理想如何被生活現實無情地消縮。對於拉金來說,人生是平淡的,人生經驗越多,一個人便越是肯定,人生的“金色獎品全然是幻覺”(布朗約翰)。 拉金很坦率地揭示了許多逃避行為,讓讀者赤裸面對生活現實與死亡。有論者認為他是位超然的,嘲弄的旁觀者,很少在詩中牽涉到自己;他的詩記錄並反映了“詩人和他的讀者都有的平淡生活片段的不完美經歷。”(約翰·布萊貝坦斯)詩人自己曾說過:“如果說我受歡迎,我想那是因為我寫不愉快經驗…剝奪喪失之於我,如水仙花之於華茲華斯。” 也有論者認為拉金的詩雖然對人類存在抱悲觀態度,甚至有從經驗中抽離的願望,同時也有對人性的肯定。拉金對愉悅和美的現象很誠實,他曾經說過,一首詩“代表了詩人和讀者對悲觀與鬱悶哪怕是瞬間的掌控,讓大家可以繼續下去。”美與肯定的時刻是有的,但是當一個人意識到生活中有無數的自欺,再要有這樣的經驗便很困難。 拉金一直都認為詩人應該寫自己對生活深有感觸的事物。詩人應該寫真實的經驗,與讀者要有所交流。他認為現代主義的實驗在讀者與藝術家之間造成不必要的隔閡,詩人應該向讀者靠攏,相信讀者,應該將困擾人的許多問題具體化,而不只是由學者用抽象的標籤來討論。確實有不少讀者發現拉金的詩容易懂,很有趣,而且具有傳統形式。對於拉金來說,創意不在於表達方式的改變,而在於有不同的表達內容。 “[拉金]最好的作品裡有很多令人羡慕的東西:堅定,精緻的韻律,明確的地理環境,語言的表達及其音樂化體現之間的彼此強化的一致性。”(希尼)拉金“令最普通的事物和場合帶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辛酸,日常生活的乏味與狹隘和感受的多種可能性相互對照。”(夏匹羅) 1974年《高窗》出版後不久,拉金停止了詩歌創作。在《觀察家》的訃告中,金斯利·艾米斯把詩人刻畫為“一位很內向,很自我的人,中年以後對外界事物愈加充耳不聞,殘忍地突出了他的隔離狀態。”拉金的作品雖然不多,卻讓人感覺到了詩對當今世界的反映能力。“拉金找到了表達我們最深恐懼的完美聲音。”(伽飛特)這聲音是本土的,最讓英國人感觸,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的詩集在英國非常暢銷,他的讀者來自各個階層,即使他去世了,仍然很受歡迎。拉金“用英國人最容易明白的語言談論了這個世紀給予他們的深刻的自我懷疑。”(薩勒文) 按:以上簡介編譯自Poetry Foundation網站的資料。 《憂傷的步伐》 (Sad Steps) 摸索著回到床上,剛撒完尿, 我分開厚窗簾,驚訝地看 飛快的雲,月色的清皎。 四點鐘:楔形陰影中的花園 在巨穴般,被風摳啄的天空下伸展。 這有點好笑, 月亮沖過像硝煙一樣飄拂 鬆散的雲,跑到分開的地方。 (石色的光令下面的屋頂顯得清楚) 高懸,孤絕,而且反常── 愛的菱形!藝術的大勳章! 噢,記憶的狼群!廣漠!不, 在那裡向上看,會輕微地顫慄。 那寬闊的瞪視所呈現的光明,辛苦, 以及那絕對深遠的一心一意 令人想起年輕時候的痛苦 與力量;不可能再出現,但對於 其他人來說在某處那並未減低。 《太陽能》 (Solar) 懸浮的獅面 在毫無擺設的 天空中央潑灑 你多麼平靜, 多麼獨力 單一無莖的花 你無償地傾注。 眼睛看到你 被距離簡化 為一種泉源, 你花瓣狀的火焰腦袋 不斷地爆發。 熱是你的金子 的回音。 在那孤獨的水平 物體中間鑄成 你公然存在。 我們的需要時刻都 像天使般爬升返回。 像只手一樣張開, 你永遠地付出。 《向一個政府致敬》 (Homage To A Government) 明年我們要把士兵召回家 因為缺錢,這樣沒問題。 他們防衛,或維持秩序 的地方應該自己來防衛,維持好秩序。 我們要把錢留在家 自己花而不是做工作。這樣沒問題。 很難說誰想要這事發生, 但現在已經決定了,沒人會關心。 那些地方很遠,不是我們這裡, 這沒問題,而且我們聽到的消息 說在那兒的士兵只會令麻煩發生。 明年我們會更加安心。 明年我們會生活在一個因為缺錢 而把它的士兵召回家的國家。 那些雕像會在一樣的, 被樹木覆蓋的廣場裡,而且看起來幾乎是一樣的。 我們的孩子不會知道這是個不同的國家。 我們現在能留給他們的就只是錢。 《陽光明媚的普雷斯德汀》[1] (Sunny Prestatyn) '到陽光明媚的普雷斯德汀來’ 海報上的女郎笑哈哈, 直挺挺跪在沙灘上, 圍著緊身白色綢帶。三月的一天,她給人拍了上去。 幾個禮拜之後,她的臉上 牙變得殘缺不齊,眼也斜了; 巨大的乳頭和裂開的胯部 給劃了進去,而她那雙 腿之間的空處所包含 的塗抹整個讓她跨騎上了 一根結節狀的雞巴和卵蛋 '奶癢·湯瑪斯’在上面簽了名,有人 與此同時還用了把刀 或諸如此類的東西直穿 她笑臉上鬍子拉碴的嘴唇。 對我們這生活來說她太好。 很快,一下橫斷的撕扯 就只留下一隻手和部分藍天。 現在'對抗癌症’在那兒貼著。 注: 1)威爾士北部的海濱度假勝地。 《這裡》 (Here) 轉向東面,偏離富裕的工業陰影 和整夜向北的車流;轉過農田, 草太淺而刺薊蔓生,不能稱為草場, 偶爾經過的名字粗糙的小車站 於清晨庇護工人;轉向獨處的 天空和稻草人,乾草垛,野兔和野雞, 還有漸寬河流緩慢的出場, 堆疊的金色雲彩,有海鷗做標記的閃亮淤泥, 令人驚訝地圍攏至一座大鎮市: 這裡雕像與圓頂,吊架與尖頂 在紋理稀疏的街道旁,擠滿駁船的水邊群聚, 而陰冷住宅區的居民,由潛行 的平面電車經過筆直的英哩送來, 推過平板玻璃旋轉門去看他們想望的東西── 廉價套裝,紅色廚具,時髦的鞋子,冰棒, 電子攪拌機,烤麵包機,洗衣機,吹風機── 殺價的一群,城裡人,但樸素,住在 只有推銷員和親戚會來的地方,在前面 街道的另一頭,在有限的一排帶魚腥味的 田園式船隻之中,奴隸博物館, 紋身店,領事館,包著頭巾的陰沉婦人; 而遠在它那作了抵押、半建成的邊緣以外, 有快速陰影的麥田,長得高高的猶如籬笆, 與世隔絕的村落,孤獨就在 這些地方淨化移走的生活。這裡靜寂就像熱一樣 凝止不動。這裡無人注意的葉子變得稠密, 隱蔽的野草開花,被人忽略的水域加速, 滿布了燦爛的空氣升起; 過了罌粟花,不明確的淺藍色遠方 在形狀多變的圓石沙灘那裡 突然終止了陸地。這裡是沒有柵欄的存在: 面對太陽,不愛說話,不可及。 《高窗》 (High Windows) 當我看見一對年輕人 並猜想他在肏她,而她呢, 在服用避孕丸或帶著子宮套, 我便知道這是極樂, 每一位年紀大的人這輩子都夢想過── 把束縛和姿態推到 一邊就像一輛過時的聯合收割機, 而每一位年輕的人滑下長長的滑道, 滑向快樂,更無止息。我好奇, 不知道是否有人,在四十年前, 看著我並想著,'那就是人生; 再也沒有上帝,不用在黑暗 之處為地獄那事焦慮,也不用 掩飾你對神父的看法。他 和他那幫人都會滑下長長的滑道 有如自在的任性鳥兒。’立馬 高窗的思想而不是話語出現了: 那理解陽光的玻璃, 還有更遠處,深藍的天空, 顯示虛無,無處,無窮不息。 《再看蟾蜍》 (Toads Revisited) 在公園裡散步 應該比工作舒服: 湖色,陽光, 草地可以躺一躺。 穿黑襪褲的保育員那邊 有操場模糊的雜音── 這地方不錯。 但卻不適合我。 成為你下午遇見的 人其中一個: 麻痹的邁步者,雙眼 像兔子的神經質職員, 蠟色肌膚的門診病人 仍舊因意外神情茫然, 還有身穿長衣的人物 在垃圾桶的深處── 都在逃避蟾蜍工作 變得遲鈍或衰弱。 想一想變成了他們! 聽到鐘鳴時辰, 看著麵包送來, 太陽被雲層遮蓋, 回家的孩子們; 想一想變成了他們, 在靠近一塢山梗萊 的地方思考他們的失敗, 除了室內無處可去, 沒有朋友只有空椅── 不,還是我的收文籃好些, 我的麵包頭秘書,我的 “要我把電話接進去嗎 先生”: 我還能怎樣回答, 當燈光在四點亮起, 當又一年即將過去? 把你的胳膊伸過來,老蟾蜍; 扶我走下墓地的路。 《一九一四》[1](MCMXIV) 那些長長的不規則隊形 耐心地站著 仿佛他們在橢圓球場 或維拉球場[2]外延伸, 帽子的頂部,蓄有 長髭的古老臉膛上的陽光, 咧著嘴笑,仿佛這全然是 八月法定假日的一項活動; 還有上了門的商鋪,遮陽布上 發白的,廣為人識的名稱, 法新與沙弗林錢幣[3], 而身穿深色衣服玩耍的孩子們, 以國王和王后之名相稱, 可可與煙草的 錫制廣告板,還有整天 都店門大開的酒館。 鄉郊則漠不關心: 地名全為各種開花的草 籠罩,而田野 將末日線[4]淹沒在麥子 不安的沉默陰影之下; 穿著不一的僕人 在巨宅內有狹小房間, 豪華轎車後面的塵土; 這樣的天真不會有了, 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了, 一言不發地把自己 變成了往昔──留下了 齊整花園的男人們, 維持得更長久一些的 成千上萬的婚姻: 這樣的天真不會再有了。 注: 1)19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的年份。原文標題用的是羅馬數字,暗示那是個很久以前,值得紀念的年份。 2)這裡是將自願登記入伍的人和排隊入場看板球或足球比賽的人相比。 3)英國舊時使用過的兩種硬幣。 4)1086年英王威廉一世下令對英國地主及其財產進行普查和測量,並記錄成冊,史稱地籍簿或末日簿。 《信仰療法》(Faith Healing) 女人們排成一行,慢慢向那人走去, 他站得筆直,戴著無框的眼鏡,銀色的頭髮, 深色的外套,白色的衣領。幹事們不倦地 勸她們往前,朝他的聲音與雙手走去, 在他那春雨般的溫暖關愛中, 每人沉浸大約二十秒。'呃,親愛的孩子, 有什麼問題’,低沉的美國嗓音問道, 接著,幾乎沒有停頓,開始祈禱, 要上帝注意這隻眼睛,那片膝蓋。 她們的腦袋突然給緊抱了一下;然後,被放逐 有如失敗的想法,她們默然消失;有些 像綿羊一般羞怯地迷了路,幷沒有立刻 回到她們的生活裡去;但是有些仍舊在發僵,抽搐, 大聲地流著低沉嘶啞的眼淚,仿佛有個癡呆的 啞巴小孩在她們心裡存活了下來, 被好心重新喚醒,以為終於有聲音 單獨召喚她們,有援手來 將她們抱起,令她們輕鬆;如此的喜悅 令她們的舌頭衝口而出,她們的眼睛擠著悲傷,一大堆 沒人聽過的應答蜂擁而來,歡欣鼓舞── 有什麼問題!蓄了鬍子,穿著綉花連衣裙,她們在發抖: 這時,一切都有問題。在每個人的心中 都有種為愛而生的生命意識在沉睡。 對於某些人來說,它意味著只要愛別人她們就可以 帶來改變,可是它對大多數人只一掃而過, 要是她們為人所愛,可能也只會這樣做。 那是無可救療的。一種正在鬆弛的巨痛, 就如堅硬地帶在解凍之時的哭泣, 在她們中間慢慢地擴散──那疼痛,在上方 說著'親愛的孩子’的聲音,以及一切時間都不贊同。 《晨歌》(Aubade) 我整天工作,到了晚上便喝個半醉。 四點鐘醒來,意識到無聲的黑暗,我瞪大了眼睛。 窗簾的邊緣遲早會變得明亮, 在那一刻之前,我看到了其實一直在那兒的東西: 不安定的死亡,一個完整的白天現在更近了, 令一切的思考都變得不可能,只能想如何, 在何處,何時我自己會死去。 乏味的盤問:然而對垂死的 恐懼,人都死了, 重新閃現,要控扼,驚怖人心。 腦子在凝視中一片空白。沒有懊悔 ──未行的善,未付予的愛,虛擲的 時光──沒有難過,因為 僅有的生命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能 爬離錯誤的起點,或許永遠都不行; 卻是永遠朝著完全的空無, 我們一直都走向這註定的滅絕 幷會在其中迷失。不會在這裡, 不會在任何地方, 而且很快;沒有什麼更可怕,沒有什麼更真實。 這是害怕的一種特殊方式, 沒法子驅除。宗教以前試過, 那廣闊的,蟲蛀的,音調優美的浮華錦緞 創造出來佯稱我們絕不會死, 還有似是而非的話,'說凡是有理智的生物 都不會害怕感受不到的事’,卻沒看到 這恰是我們所懼怕的──沒有景象,沒有聲音, 沒有觸感,或味道,或氣味,無事可想, 無物可愛或聯繫, 無人能從中醒過來的麻醉劑。 這樣,它就停留在視野的邊緣, 一小片失焦的朦朧,長久的寒涼 將每一次衝動放緩為遲疑。 大多數的事或許從不會發生:這事會, 當我們被人發現沒有人或沒有酒, 此事的實現便勢不可遏,就如在 熔爐般的恐懼中。勇氣是沒有用的: 它意味著沒嚇到別人。勇敢 不會令任何人遠離墳墓。 不論是嗚咽還是承受,死亡不會有所不同。 光線慢慢變強,房間有了形狀。 它清楚如個人全部的衣物,我們知道的事 一直都知道,知道我們無法逃避, 卻也無法接受。其中一種立場必定會消失。 此時電話機蹲伏著,在鎖好的辦公室內, 準備響起,而整個冷漠丶 錯綜丶租來的世界開始蘇醒。 天空白如粘土,沒有太陽。 工作是一定要做的。 郵差像醫生一樣在房舍之間逐棟走動。 《消失,消失》(Going, going) 還以為我這輩子都會保持呢── 我總覺著,在市鎮以外, 一直都會有田野和農場, 村子裡的粗人能在那兒 爬一爬還沒被砍倒的樹; 我就知道會有虛驚, 報紙上報導過老街 與分層購物,但是到目前為止 總有一些保留了下來; 在舊城區後退, 陰沉的高層建築到來的時候, 我們總能在車子裡逃避。 事物比我們結實,就好比 不管我們怎樣亂搞, 地球都會有所回應; 把髒東西丟進海裡,假如你非要這樣做: 遠一些的潮水還是會很乾淨。 ──但如今我有什麼感受?懷疑? 或只是,年紀大?M1高速公路旁 的小餐館裡,都是些年輕人; 他們的小孩嚷著要更多東西── 更多的房子,更多停車的地方, 更多的拖車營地,更多薪水。 在商業版面,二十個 戴著眼鏡,咧著嘴笑的人批准了 某個收購建議,保證會有 百分之五的利潤(在出海口 會再多百分之十):把你們的 工廠搬到未受破壞的山谷裡去。 (灰色地帶撥款)!而當你 在夏天想要去海邊 的時候… 似乎,就在此時, 事情發生得這樣的快; 儘管還有些未被佔用的土地, 不知為什麼,我頭一回感到 這是保持不下去的, 在我吹燈伸腿之前,這整個的 沸騰會被人用磚圍堵住, 旅遊點除外── 歐洲第一貧民區:有了 一幫騙子和娼妓演員, 這角色不難贏取。 那樣英格蘭便會消失, 陰影,草地,鄉間小路, 市政廳,刻雕的唱詩班坐席。 書本還會有;它會在展覽館裡 苟延殘喘;然而留給我們的 就只會有混凝土和輪胎。 大部分的事從來都不是有意的。 這事不是,多半不是的:然而貪婪 和垃圾拋撒得太稠密了, 現在已無法掃除,或無法找到 把它們說成是基本需要的藉口。 我只覺得這事會發生,很快就會。 《冬宮》(The Winter Palace) 絕大多數人越老便瞭解得越多: 我對任何那種事都故意地冷落。 我把我第二個四分之一世紀 花在了擺脫大學學到的東西, 自那以後發生的事拒絕吸收。 如今公眾刊物上的名人我都不熟, 開始得罪別人,說忘了他們的面龐, 還發誓說我從未去過某些地方。 值得的,要是最終我做成了這事, 讓造成損害的一切事物逐漸消失。 到時候所有的事情我都不瞭解。 我的心思會自我折疊,就像田野,就像雪。 《忘掉所作所為》(Forget What Did) 停止寫日記 是令記憶震驚的事, 是種空白的開始, 類似黯淡的蘇醒這樣的 行為,這樣的詞語 不會再令其結疤。 我想讓它們完結, 匆匆送去埋葬, 然後眷然回顧 就像回顧在不透光 的童年窗子後面 失蹤的戰爭與冬天。 那麼空白頁面呢? 要是它們真會被填滿 就讓它們被觀察到的 上天的一再反復填滿, 在花兒來的那天, 當鳥兒走的時候。 《在床上交談》(Talking In Bed) 在床上交談應該最隨意。 那樣躺在一起可追溯到很久以前, 已是兩個人坦誠相對的標記。 然而越來越多的時間沉默地度過。 外面,風未完成的動盪把雲聚起 然後又吹散至天空各個角落, 而黑暗的城鎮在地平線上堆簇。 都不管我們。沒有跡象表明為什麼 在與孤立保持的這個特別間距 想要找到某些詞語變得更加 困難,既真實又體貼的話, 或既非不真實,亦非不體貼的話。 《需要》(Wants) 除卻這一切,想要獨自一人的願望: 然而天空滿是邀請卡,漸漸黑了, 然而我們依循印刷出來的房事指南, 然而一家人在旗杆下照相── 除卻這一切,想要獨自一人的願望。 這一切下面,讓人淡忘的欲望流動: 不管日程表巧妙安排的緊張狀態, 人壽保險,表格化的受精儀式, 眼睛對死亡代價高昂的回避── 這一切下面,讓人淡忘的欲望流動。 《爆炸》(The Explosion) 爆炸的那天 陰影指向礦井的入口: 陽光下礦渣堆在睡覺。 有人穿著礦井靴沿小路走下來 咳著帶咒駡的話和煙斗的煙霧, 將煥然一新的寂靜推擠開。 其中一位追逐兔子;不見了兔子; 帶了一窩雲雀蛋回來; 給人看;把它們放進草叢。 就那樣他們留著鬍子穿著粗棉衣褲, 父親,兄弟,綽號,笑聲, 走過高高的敞開直立的大門。 中午時分,有一陣顫動;母牛 的咀嚼停了片刻;太陽 像在熱霧中披上了圍巾,暗了下來。 '死者在我們前面繼續,他們 坐在上帝的房子裡,舒適安逸, 我們會面對面與他們相會的’── 據說就像小教堂裡的刻字一樣 清楚明瞭,而且有一刻 妻子看到爆炸中的男人 比他們在生活中所表現的要高大── 有如硬幣上的金子,或不知怎的 自太陽那兒走向她們, 其中一位還給人看,蛋未破損。 原載《詩天空》,《詩++》,《紅山詩刊》,《新大陸》等。 #artContent h1{font-size:16px;font-weight: 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