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 | 关于小说的主题问题
我在山东菏泽有一次讲话,讲完话之后有一个年轻的作家给我写过一个条子,说:“汪曾祺同志,请您谈谈无主题小说”。他的意思很清楚,他以为我的小说是无主题的。我的小说不是无主题,我没有写过无主题小说。
我写过一组小说,其中一篇叫《珠子灯》,写的是姑娘出嫁第一年的元宵节,娘家得给她送一盏灯的习俗。这家少奶奶,娘家给她送的灯里有一盏是绿玻璃珠子穿起来的灯。
这灯应该每年点一回,可她这盏灯就只点过一次,因为她丈夫很快就死了。我写她的玻璃珠子穿的灯有的地方脱线了,珠子就掉下来了,掉在地板上,她的女佣人去扫地,有时就可以扫出一些珠子,她也习惯了珠子散线时掉下来的声音。
后来她死了,她的房子关起来,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动,可在房门外有时候能听到珠子脱线嘀嘀嗒嗒地掉到地板上的声音。这写的就是封建贞操观念的零落。我的作品还是有主题的。
我觉得,没有主题,作品无法贯串,我曾打过一个比喻,主脑就好像是风筝的脑线,作品就是风筝。没有脑线,风筝放不上去,脑线剪断,风筝就不知飞到哪去了。
脑线既是帮助作品飞起来的重要因素,同时又给作品一定的制约。好像我们倒杯酒,你只能倒在酒杯里,不能往玻璃板上倒,倒在玻璃板上怎么喝?无主题就有点像把酒倒在玻璃板上。
当然,有些主题确实不大容易说得清楚。人家问高晓声他小说的主题是什么?他说:“我要能把主题告诉你,何必写小说,我就把主题写给你就行了。”
综观一些作家的作品,大致总有一个贯串性的主题。比如契诃夫,写了那么多短篇小说,他也有一个贯串性的主题,这个贯串性的主题就是“反庸俗”。
高尔基说,契诃夫好像站在路边微笑着对走过的人说:“你们可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这就是他总结的契诃夫整个小说的贯串性主题。
鲁迅作品贯串性的主题很清楚,即“揭示社会的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他作品的贯串性主题是“民族品德的发现和重造”。
另外,跟思想主题有关系的就是作家的使命感、社会责任感,或者作品的社会功能。没有社会功能,他的小说能激发人什么?我是意识到作家的社会责任感的。
有人说:我就是写我自己的,不管自己的作品在社会上起什么作用。我认为这是不负责任的。作品产生的作用往往是不一样的,有的比较直接,有的比较间接,有的比较明显,有的比较隐晦。
有的作品确实能让人当场看了比较激动,有所行动。比如解放区农村上演《白毛女》,人们看了非常气愤,当时报名参军,上前线打敌人,给白毛女报仇。
这个作用当然就很直接。但有很多小说从接受心理学来说,起的作用不是那么太直接,就好像中国的古话“潜移默化”。
一个作品给人的思想情绪总会有影响,要不就是积极的,要不就是消极的。一个作品如果使人觉得活着还是比较有意义的,人还是很美、很富于诗意的,能够使人产生一种健康向上的力量,它的影响就是积极的。
尽管这是不大容易看得清楚的,这也是一种社会效果。我觉得,文学作品对人的影响就好像杜甫写的《春夜喜雨》一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好像一场小小的春雨似的,我说我的作品对人的灵魂起一点滋润的作用。
我很同意法国存在主义者加谬的说法,他说任何小说都是“形象化了的哲学”。比较好的作品里面总有一定哲学意味,不过层次深浅不一样。
但总会关连作者自己独到的思想。如果说,一个作者有什么独特的风格,我说首先是他有独特的思想。但是,有的作品主题不那么明显,而有的主题可以比较明显,比较单纯。
现代小说的主题一般都不那么单纯。应允许主题的复杂性、丰富性、多层次性,或者说主题可以有它的模糊性、相对的不确定性,甚至还有相对的未完成性。一个作品写完后,主题并没有完全完成。
我们所解释的主题,往往是解释者自己的认识,未必是作家自己的反映。有人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而这一千读者所解释的哈姆莱特都有它的道理,你要莎士比亚本人解释,他大概也不太说得清楚。
所以说主题有它一定的模糊性。林斤澜有一次讲话,说人家说他的小说看不明白,他说,我自己还不明白,怎么能叫你明白?确实有这种情况,一个作者写完了以后,自己也不大明白。
为什么说不确定性呢?你这样写也可以,那样写也行。主题的解释不能有个标准答案,愿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但是有一点,必须有你自己独到的理解,有一点你自己感到比较新鲜的理解。
《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现在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四大家族的兴衰史,有的说是钗黛恋爱的悲剧,你叫曹雪芹自己来回答《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他也可能不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