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镜中人/龙吉裕

镜 中 人

龙吉裕

真冷。

他从五楼的阳台往下俯视。对面前垟路一楼的老便利商店,窗户还透着温暖、黄色的光。几台老式洗衣机仍在工作,轰轰的运转声拥挤、反复地拍打着他的耳膜。门口放着暗红色的脚毯,被踩压下去的毯毛歪斜着乱序倒去;头顶上的散云在夜里依旧藏着几架低飞的客机。但他早已注意不到这些了,现在才是八月末的夜晚,他却已经感到很冷了。他缩着身体、紧紧裹着加绒的浅棕色长衣。

不过不冷又能怎么样呢?阳台不是他的,他只是在这里站一会罢了。不用过多久,对门那位中年女人就会踏着重步走过来,催促他赶紧离开这个阳台,就像傍晚时把鸭子赶离池塘一样的理所应当。他着实不懂她,但也不必待见她,他二十七岁,站在对面的只是一位中年妇女,他如此告诫着自己。

他对女性有许多的不解。她身着紧身的鲜艳衣物,肚子肥肉叠贴成平行的几层,厚实的油脂透过毛线浮现在她的外衣物上。这时,他的心,就像从绑着破帆的渔船上撒泼出去却被莫名其妙勾住的网,扯也扯不回,剪断便是给鱼群多留一条活路,给自己拆除一道出口。他的不解对象,是女性,是生活,是生死……最终是他自己。

算了吧,他听见身后传来这样浑厚的声音。同时暗处伸出一双魔手,牢牢地把他跳动的心按进心房最内部,在心的边缘,它一锤一锤地敲打着钉上了无数颗摩钉,他血淋淋的心被永无止境的囚困着。他那瘫痪掉了的面部表情,如他的心一般,将成为一件被永久定格的艺术品。

不理解也好,理解也罢,就这样了吧。年龄确确实实地摆在那里,便不能允许自己去自由的理解这里、不理解那里了,这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这么说的。他的心停了几秒,头就表示赞同地点了点,然后大家就开始各自忙碌起来了,就像会议结束时各自整理好文件之后的迅速离场那样。

他想,看开的样子便是如此吗?

附近的几栋楼房正在施工,机器的打击声、振动声盖过许多回复声,包括他刚搬来时回她的那句“我也觉得这个阳台很棒”。

四十五号楼里,住在五楼的只有她与他。

一九年春,她抵达龙河南路四十五号楼。楼下已住满,顶层的五楼因时常停水还空着几间出租房。她不管这个,住进了顶层的五楼。这栋楼每层楼梯拐角都堆放着杂七杂八的物件。每逢下雨天,从阳台收回的衣服被晾挂到楼梯的近窗处,光,便被拦截在窗外。有些湿衣物挂到楼梯时,还在滴着水,水,一滴一滴落在水泥地上,积攒着流入水泥地里大小不一的坑中,坑满了便顺着楼梯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下流淌,直至它们最后干透在某级台阶处。

楼道里是晦暗的,如同身处山洞最底部。当她每次走在楼道里,看到那盛满光的阳台,她那近似看到出口般的欣荣表情便会在脸上蔓延、铺展开来。她向着阳台走去,但阳台也不是她的,而是那个男人的,她这么想。她用最淡的目光略过阳台,总能看到那个靠着围墙直直站着的男人,从白天到黑夜。

八月末,来了一场台风,楼顶上的杂物都被掀翻。楼道通往阳台的铁门在风里拍打着,哐哐哐地响。她点燃了蚊香,这仅存的红点是黑暗空间里唯一的色彩。夜里她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决定起来看看,她按下楼道里的开关,灯却忽闪忽闪的始终亮不起来;她感到自己仅剩下一双无神、空洞的眼睛挂在这半空之中,其余的身体器官全都轻飘飘的消失不见踪影。她盯着那极速掀开又重重拍上的门,感觉无数个怪异的人从那扇门数着步子走过来,一个接一个排着队地穿透她的身体。她感到惶恐不安,立马回了身,跑回那狭小的房间里去,钻进还有几丝余温的被窝,用被子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她总感觉有什么人在五楼的楼道里走动着,那拖长的脚步声在台风的夜里跟着呼呼声一起出现,也一并结束。

不知是何时起,她睡着了。醒来时,脑子却在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没有睡过,整个夜晚的声音是那么的完整而清晰,她的睡意又是那么的重。

她起得格外的早,她和那个每天早起的男人在楼道里相遇了,他们彼此的身体前后站在楼道里,眼睛望着那扇不能开启的阳台门,她和他同时露出了后羿把最后的一个太阳射掉了的面部表情。

她听到从楼下传来卖全身镜的叫喊声,她不知道此刻为何产生了想冲下楼去立刻买下那面镜子的冲动。她感觉总是背负着无形的重物,她就拖着肉眼看不见的那团重物疾奔下楼了,她终于买下了一面只属于她自己的全身镜。她将它抱在胸前、扛在肩上、夹在胳肢窝里,狭窄弯曲的楼道里,她吃力地搬着这面得之不易的镜子。这片镜子,被她从狭窄的楼道里吃力地搬上楼,她将层层包装纸卸下,拿起沾湿了的黑抹布从左到右地擦着镜面。随着镜面上沉积的灰尘被擦去,她看见了镜中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从额头到脚底,她逐渐看清了在镜子里站着的那个人。

她细细打量着站在镜子前那具赤裸裸、臃肿的肉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她和这具肉体之间还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脂皮——得用刀子切出一道长口子,用力扒开这层皮来,里面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她自己。而此刻,在她的面前,却真真切切地放着一把刀,那是一把置放在横木纹菜板上的竹柄菜刀,她的眼珠卡停在这个斜视的眼神里,她甚至觉得自己不会眨眼了。她抬起双手使力地扭转着头部,她要让她的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在镜面上,她不敢再多看那把刀一眼了。

她照了又照,照了又照,从头顶到脚板,她靠近又走远,她背过身回头看着这个镜中人……,许久许久,她笑了,终于一字一顿的说:这就是我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自己重复说着这句话。她现在再看那把刀,刀锋也开始柔软了起来。

炽烈的光从她眼前的镜面射出,窄小的房间顷刻间变得十分明亮起来。影子从粗糙的地面上消失不见,所有的一切都覆盖上了光的外衣。她现在坐在房间里的任意一个角落,就像独自身处那个阳台般的温纯愉悦。

门把被她的手轻轻包住,她缓缓地拉开了门,对门的他,此刻也做着和她一样的动作,两扇门终于完全同时地敞开,他们背后的镜子互相反射着彼此的光芒,他们的脸展露出最是灿烂的笑颜。

(完)

编辑:文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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