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班人才是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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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凡一家一姓之天下,如何选定接班人,一直都是在位者最头疼的问题。绝对权力的诱惑,能让人丧心病狂,置至亲骨肉之不顾,演出一幕幕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好戏。
因为请立正宫,造后宫床笫之谣,严譄被乾隆“开恩”咔嚓掉了(见上篇专栏《一个地命海心的小秘书之死》)。但他死后两年,又一个活得不耐烦的来了。这位更猛,他踩了比“请立后”更大的雷区。
金从善,锦县(今凌海市,属辽宁锦州管)生员,其父官至知县,假假地都算一个官二代。乾隆四十三年(1778)九月,乾隆到盛京(今沈阳市)祭祖,归途之中,金从善竟在御道旁冒死上书。他也许以为,这些金玉良言,直呈皇帝,省去中间环节,皇帝会直接阅读,比通过第三者转交好多了——没错,现在一些上访者也是这么想的。
金从善一案,不见于《清代文字狱档》,大概是因为此案没有相关奏折,只有乾隆谕旨的缘故。在《清史稿·高宗本纪五》中,仅有以下简单记载:“九月甲午,锦县生员金从善,以上言建储、立后、纳谏、施德,忤旨,论斩。戊戌……金从善以妄肆诋斥,处斩。”甲午到戊戌,仅仅四天时间,金从善被从快咔嚓——这就是跳过中间环节的后果。
《清实录·乾隆朝实录》所载上谕中,乾隆对金从善建储、立后、纳谏、施德四项议题一一反驳。从内容比例看,乾隆对后三项只是简单回应,独对第一项立储,则暴跳如雷,借题发挥,最后杀气腾腾地说:“虽夷其三族,亦岂足蔽辜乎!”(屠他三族,都不足以偿还他的罪过)
▍皇后不是你想立/想立就能立
先说关于立后。上篇专栏说过,乾隆的第二任皇后乌拉那拉氏,随驾南巡至杭州时,因看不惯乾隆拈花惹草,剪发抗议,被乾隆遣送回京,虽没虢夺皇后封号,但死后只以贵妃礼发葬,此后乾隆不再立后。当时刚一宣布,御史李玉鸣便首先反对,上奏请以皇后礼葬乌拉纳拉氏,乾隆一怒之下,将他发配伊犁;礼部侍郎、宗室成员阿永阿也出来反对,结果,乾隆完全不理什么自己人,将阿永阿也流放黑龙江。这么一来,朝廷上下虽议论纷纷,表面上是再也没人敢出言反对了。没想到,过了十年,乾隆以为朝野之间对此事已淡忘了,一个退役书吏严譄,又出来唧唧歪歪。严譄被咔嚓后两年,半路又杀出一个金从善,不但请立后,甚至还要乾隆为废后一事下罪己诏。这下乾隆明白了,不管事情过去多久,只要自己没死,都还有人念叨着此事。对他来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但对这些舆论,若不全面反击,一大波找死的又将出现,烦都烦死你。所以,他在上谕中如是说:
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时,因那拉氏本系朕青宫时皇考所赐之侧室福晋,位次相当,遂奏闻圣母皇太后,册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又越三年,乃册立为后。其后自获过愆,朕仍优容如故。乃至自行翦发,则国俗所最忌者,而彼竟悍然不顾。然朕犹曲予包含,不行废斥。后因病薨逝,只令减其仪文,并未降明旨削其位号。朕处此事,实为仁至义尽。且其立也,循序而进,并非以爱选色升;及其后自蹈非理,更非因色衰爱弛。况自此不复继立皇后。朕心事光明正大如此,洵可上对天祖,下对臣民。天下后世,又何从訾议乎!该逆犯乃欲朕下罪已之诏。朕有何罪而当下诏自责乎!
也就是说,那拉氏自取其祸,我宽容她,她竟得寸进尺,最后做出“国俗最忌”的剪发一事,我还是对她保持宽容,没有立刻废掉,只在她死后“减其仪文”而已。再说,她被立,并不是因为长得漂亮,而是循序渐进;她后来咎由自取,也不是因为年老色衰被我抛弃。这么做,我都仁至义尽了,你们还想闹哪样?要我下罪己诏,我何罪之有?
接下来,对不再立后一事,乾隆又这么解释:
朕春秋六十有八,岂有复册中宫之理。况现在妃嫔中,既无克当斯位之人;若别为选立,则在朝满洲大臣及蒙古扎萨克诸王公,皆朕儿孙辈行,其女更属卑幼,岂可与朕相匹而膺尊号乎?此更可笑,不足论矣。
我今后都68了,还册封什么中宫?何况现存那些妃嫔,根本没有能配得上此高位的;若从外面选,现在那些满洲大臣和蒙古王公又都是我的儿孙辈,他们的女儿,就更加是幼齿了,怎么能跟我平起平坐?这么搞笑的事,值得讨论吗?
至于纳谏,乾隆振振有词,说他自从当上皇帝以来,“凡臣工条奏,果有益于国计民生者,无不即为采纳,或下部议行,从无拒谏之事”。问题是,你信吗?他还说“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呢。(《谢济世著书案》,《清代文字狱档》)
最后是施德,乾隆历数他上位后,“曾普免天下钱粮三次,普免漕粮一次。而灾赈之需,动辄数百万”。所以,他自认为“恩德之及民,不为不厚”。其实他还说漏了,不少文字狱,九卿三法司揣摩上意,都说得凌迟,他下旨改为斩首,这才是皇恩浩荡呢。
总之,我就是一有情有义有德的好皇帝,你们不但不感恩,还老是要唧唧歪歪,真是不杀不足以平朕愤。
▍皇储不是你想建/想建就能建
请立后,甚至要皇帝下罪己诏,单是这些,咔嚓掉都够够的了。但让乾隆觉得夷他三族都不够的,还在于金从善拦路上书的第一项:建储。
举凡一家一姓之天下,如何选定接班人,一直都是在位者最头疼的问题。绝对权力的诱惑,能让人丧心病狂,置至亲骨肉之不顾,演出一幕幕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好戏。清之前,历代王朝基本都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的原则。这么一来,表面上,诸王子一出世,是否接班人就内定了,没什么好争的。但也因为这样,皇储便成为众矢之的,各种明枪暗箭,腥风血雨,灭绝人伦,甚至扩展到后宫之争,演义出今天满屏的宫斗戏。
别的不说,努尔哈赤及康熙身后两次皇位之争,便够残酷的。雍正登基,便有矫诏嗣位说、杀父夺位说及合法继位说,至今仍是满清最大疑案。鉴于这些惨痛教训,雍正便发明了秘密建储制。所谓秘密建储,即将自己选定的皇太子名字写在两份诏书里,一份由皇帝随身携带,另一份密封在锦匣里,放置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面。皇帝死后,由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及总管太监等共同开启,当众宣读。乾隆,就是这么当上皇帝的。
到了乾隆当皇帝时,他也曾仿效雍正,秘密建储:先立皇次子,复立皇七子,再立皇长子,后立皇五子……到最后,一个都立不起来。为什么?因为被他秘密立为皇储的儿子,一个接一个都死掉了,用乾隆的话说,“朕在位而国储四殒”,也够惨的。所以,乾隆虽有心仪的皇储对象,但不再明诏立储了——或者说,他已改秘密建储为意念建储,并实时暗中考察。用他的话说,“虽未明诏立储,实与立储无异,但不欲似前代之务虚名而滋流弊耳”。
金从善以生员之身,上言请建储,本就死罪难免,让乾隆恨得把牙都咬碎的是,他在请建储的内容里,居然还质问乾隆:“大清不宜立太子,岂以不正之运自待耶?”啥意思?就是你迟迟不立太子,难道是自己觉得大清没有执政合法性吗?
这话就不是捋龙鳞,而是抽龙筋了。心虚的专制统治者,最怕最恨的,就是别人质疑执政合法性。满清入关后,吸取蒙元教训,为接地气,全面继承汉儒大统,确也得到一些汉族知识分子的认同。但伴随而来的问题却是,你越是尊儒,就越绕不开儒家法统里面“夷夏大防”这一雷区;你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宣扬清兵入关是为了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大明百姓,也改变不了汉儒眼里“以夷犯夏”的事实。因为这个死结,执政合法性的问题,就成了满清统治者G点中的G点——我最多可以容忍你提倡反腐,或者容忍你呼吁改革,甚至允许你提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就是绝不容你质疑我的执政合法性,谁敢踩这雷区,谁就粉身碎骨。
所以,乾隆一句“我朝得天下之正,实非汉唐宋明所可比”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管鸡血,这鸡血又化成底气,他对金从善破口大骂,说他是“罕见之鬼蜮”,用现代汉语来说,就是牛鬼蛇神之意了。今年7月11日,朝鲜驻华使馆向环球网发文谴责“脱北者”郑光日,使用的尽是“人渣”、“畜生”、“狗都不如”等词语,可见这个曾经的满清属国,对曾经的宗主国的语言艺术真是学到了精髓,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痛骂完金从善,乾隆又想搞程序正义那一套,假惺惺说“著行在大学士九卿会同严审定拟具奏”。大学士、九卿这些奴才们,当然都领会主子的意思,从重从快,定了个凌迟。这时候,乾隆又玩开恩了:砍头就好,砍头就好。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但在这些文字狱中,却是皇帝太监都不急、知识分子先急了。前仆后继的严譄、金从善们,如此的“视死如归”,实在是觉得,事关国体,既没有国母、又不知道接班人是谁的日子,真真是生不如死。他们至死也不可能明白,活在想当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还关心下一任接班人问题,这无异于,猪在关心屠宰场的下一位承包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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