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我画下了他的颜,他璀璨了我的夜

【01】

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林沫费力地撑了撑皮包的肩带,让它在消瘦单薄的锁骨上换一个压力点,高跟鞋落在大理石地面的嗒嗒声,在空旷的幽暗中,愈显落寞。走过阴暗有些潮湿的长廊,掏出钥匙打开把手处泛了斑斑锈迹的大门,屋内是冰凉又熟悉的黑暗,冷风寥寥环绕而来,从脚底到发丝,侵蚀着每一寸皮肤,不留余地。没有一丝温热的各种考究的摆设,当初买来是为了添些温馨气息,可在这寂寥的午夜,苍白干燥的灯光下,金属的质感愈加冷清,仿佛窗外闪烁妖娆光怪陆离的霓虹反倒更热闹一些。

她卸掉精致的妆,疲态尽显。打开窗,让风肆意地吹醒脑中的阴翳,水晶杯传递过来的温度,捧在掌心里恰到好处,那弧温热,由着皎洁的月光洒下波光淋漓,呡一口,终于感觉到一丝轻松惬意。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连楼下的狗吠,和被风吹起的柳枝摆动的弧度,还有路旁曲木连椅上歪倒的可乐罐,都跟昨天一模一样,毫无新意。昨天今天有什么区别,不过苍老了一日,离苦海彼岸又近了一日。而明天,如果没有死神突然抛来的橄榄枝,大抵也如今日一般,在这种暗无天日,想摒弃却又像上了瘾一般的孤独感中,日渐沉沦。

关窗之际,余光定在对面楼低两层的一户鹅黄色的柔光中,她停住了关窗的手。

鹅黄色的灯光下,一个少年安静地坐在黑色的画板架后,白布画板遮住了他半个身子,暖暖的光依稀映着他清秀的眉目,他那么安静地坐着,手指夹着长长的画笔,抵着棱角分明的下颌,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冥思的模样,好似这浮生万般都与他无关。

她的心里像被什么触动了,就那么一下,却仿佛叩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在回忆顷刻如瀑布一泻千里扑面而来之前,她咣当一声关闭了窗子。定了定神,转而哑然一笑,他不是他,他怎会是他?

抬手合上绒布的深灰色窗帘,对面的少年已不在了,空留一盏孤零零的吊灯,如藤萝摇曳。

【02】

请了一下午假,准备赴约去见老妈叨念了半个月的相亲对象,领导想都没想就批了一整天的假,嘱咐她好好准备,人生不只是在工作台上兜兜转转,上好生活的色,同样重要。

她温婉点头。内心却苦涩,像她这种埋头于工作,每天两点一线,打扮精致却生人勿近的大龄剩女,对于背后各种指指点点议论猜测,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何况,她痴迷的工作,是入殓师,工作内容是用自己的技术和耐心,帮助死者整理仪容,让死者有尊严地离去,也给死者家属一份慰籍。

这种工作,往往一说出口,人们就会避之不及,正如今天坐在她对面的相亲对象,一位西装革履优雅绅士的先生,聊完星座聊手相,官方又娴熟的相亲流程,才刚进行到开篇,他捋着她生命线细细观察的手,腾的一下如丢炸弹一般抛开她的手,而后一个踉跄,座都没坐稳。

这一刻尴尬到了极点,她却自得安逸地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卡布奇诺的奶沫充斥了口腔,浓郁的顺滑,温暖着心底,没有一丁点而的不适感。反倒西装先生先忐忑起来,“不好意思,我,我没有歧视的意思,只是,拉着你的手时,我会有心理障碍,会浮想联翩,所以。。。。。。我单位还有些急事,我就先。。。。。。”

她会心一笑,耸了耸肩,做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看着对方逃也似的奔出大门。这个借口有些牵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你那每天抚摸着死人的手,我连和你共进晚餐都厌恶至极。

【03】

回了家,天还亮着,少有的这么早回家,竟觉得无所事事。站在阳台上,忽然想起了昨夜的少年,这枯藤老树的心,竟因遥遥相隔的一面而春心荡漾,她暗自嘲笑。

他出现了,从万道霞光里缓缓走近,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走到窗边,顺势抬眼就看到了她这儿,眉目清澈如清风徐来,柔和的目光如这花开的春天。这次她看清了他的脸,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因为他左眼下的一颗泪痣,特别熟悉。

他也看到了她,隔着四十米的楼间,她俯视,他仰望,相视而笑。他的白衬衫,他上扬的嘴角,他额前零碎的发,他微敞的领口下矫健的肌肉线条,如画里走出来的人。

拿着苹果的手微微抬起朝她挥了挥,那一抹熟透了的红,忽地刺入眼底,一瞬间从美好化为了凌厉,把她推入无底深渊,那场车祸的画面依然如此清晰深刻,聒噪的车鸣笛,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压抑的人群,头顶的乌云笼罩,刺鼻的血腥味道,被车轮碾压成一滩水的苹果,还有辰良面目全非血淋淋的脸。

喉咙不由自主的收紧,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抓着脖子,颓然倒地,眼前的光亮变得模糊,直到只剩下一道微弱的缝隙。

【04】

“小沫!”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彻耳畔,她如梦惊醒。淤积的气团徐徐从肺里吐出,她吃力地坐起,汗湿了脊背。那个声音是辰良的,常常在梦魇深处把她拉回,却也是他,让她半生沉浸在逃不出去的沼泽中,辗转反复,不死不休。

辰良,恍如隔世了。

那时青葱岁月,风华正茂。他的理想是当一个画家,走遍世界各地,穿越山川江河,浪迹各个城市街头,记载下五彩斑斓的四季,记载下繁华似锦的喧嚣,亦或一个个陌生孤独的背影,画下每一处风景,每一寸心动。她的理想是开一个蛋糕房,做各种好吃好看的甜品。其实她是想未来他每次出发前,每次回归后,都能吃到她亲手做的蛋糕,希望他无论流浪到多远,都能记得她的味道,她的牵挂。她想做他看尽无限风光,累了想休息了,回头就能看到的温存。

可是他走得太远了,一不小心,阴阳相隔。那日也如今日这般,阳光普照,岁月静好。她送他去参加全国画赛,她递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放他手里,告诉他平安回来。他欢愉地接过苹果,连同她的嘱咐,紧紧握在手中,揉揉她额前的刘海,背起画架,往路对面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转身,扬起拿着苹果的手,微笑着冲她喊,“小沫,我喜欢你!等我回。。。。。。”一声刺耳的急刹,一个闷响的撞击,隔断了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未来。

他走得匆忙,那是,她不能同归的殊途。

【05】

而后,忘了是怎么走过来的,只觉得人生从此一片混沌。她做了一名入殓师,辰良临走前五官扭曲狰狞的模样,始终是她放不下的心结,那日的场景总会在午夜时分,一遍一遍回放。所以每次帮死者整理完仪容,画上干净的妆,换上干净的衣服,交到家属手里时,心中都会有一种救赎感。

只是,再难从心底去接纳另一个人。妈妈问过她,把自己变成这样,你以为是在赎罪?这是辰良想看到的样子吗!

这当然不是,辰良比谁都希望她幸福。可是这一劫她走不出去,倘若那日她没有去送他,倘若他没有因她而回头,他就不会死。纵容她现在过上别人所说的幸福日子,内心的也无法解脱。选择孤独的活着,是怀念他的方式。

【06】

翌日下班,又是一个披星戴月的晚上,走进小区里,她习惯性地抬手扶着脖颈,按压转动,酸痛伴随着咔咔地声响,她定住脚步,把头抬到舒适的角度,以减轻下午低头工作了四个小时的疲乏。

一页纸擦过脸颊,飘落而下。她附身捡起,是一幅油画,那是一个姑娘的背影,迎着初升的一轮红日而立,海藻般的发被风吹起,背景是随意搭配穿插的暖色调,一派生机盎然。

这是少年的楼下,她抬眼看去他窗子的方向,没有人,只有一个空空的画架。这应该是他的画吧。没想到,看起来那么遗世孤立的人,内心却有一片春暖花开。

自此,每天下班的深夜,那个窗子总会亮起一盏温暖的光亮,少年总会坐在窗边的画架旁,让她开始期待回家。少年用他的方式,陪她度过了那个春天,夏日临近的时候,她想,或许,应该认识他一下,至少,把那副遗落的画还给他。

【07】

“这一户几年前就被法院查封了,你瞧,封条还贴着呢,不可能有人住。”

保安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她,像看一个精神病人,急切又烦躁地打断她一遍一遍的辩解。

在这次之前,她已经自己来过无数次了,这栋楼,这个楼层,这一户,没有错,这就是那少年的住所,可是外面交叉贴着已经泛黄发霉的封条,死死地封住了朱红色的大门。她不死心地请来了保安,再次确认了,这儿,真的没有人住,至少这三年,这儿,无人进过。

有一种灵魂超脱的错觉,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幻泡影,镜花水月?

她抱着那幅画,惶惶不能入睡,那个窗子的灯今夜没有亮起,窗里,死寂一般。

仿佛游离在现实和梦境中,恍惚间,她猛然想起半年前,她接手过的一个车祸遇难者。二十岁上下的模样,车轮碾过头部,脑浆迸射,五官坍塌已辨别不清,像一块血淋漓的腐肉。死者的父母数次哭晕在门外,最后少年的父亲跪倒在她脚下,说这个孩子从小就爱干净,能不能,让他走得体面些。老人面容枯槁,语气悲壮,这个请求,是他最后的安慰了。

她用了五个小时,一针一针缝合,一点一点填充,把他的面部支撑起来。光洁的灯光,照在少年宛若新生的脸上,眉目清秀,左眼下有一颗泪痣。

【08】

泪痣!她乍然惊醒,记忆里那个在她手指下,慢慢恢复的容貌,就是对面曾在无数个夜晚,照亮她回家路的少年模样!

她拿起那幅油画,每一帧落笔时油彩的凸起,满布纸张的交相融合的颜色,那怎会只是她的幻想?

她找到了当时遇难者的父亲,带她去了少年的墓地,碑上照片里的样子,如此熟悉,让她心悸到疼痛。墓碑两侧写着,人生如茶,静心以对。对错无辜,缘由前生。

许是为了报答她给的最后的体面和尊严吧,他来陪她走了一程,走出一直困顿着她的囹圄。许也是辰良的割舍不下吧,用少年的身份,又回到她的身边,陪她再看一季花香鸟语,桃红柳绿,恰如当初,同学少年。

不管怎样,纵使辰良已去了她永远也够不到的彼岸,然,心向往之,梦必所及,心牵挂之,情必所系。各自安好,就是给彼此最大的抚慰。

她抬头,看着天空的方向,任风吹起发,太阳冉冉升起,照亮了万物,照亮了她深邃的眼眸,她轻轻地说,“谢谢你。”对少年,对辰良,亦是对那个从料峭的深渊里踱步而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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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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