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这里的是我妻子。”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第二章
1

裸死事件上了早报的大黑标题导读,其实只是一个短消息,大意是,某小区一男一女裸死在汽车里,男子生前为某区文化馆知名艺术家,女子生前系某公司高级职员。警方称,这是一起意外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为此,记者采访了专家,讲了一些在汽车里睡觉的注意事项,不宜开空调,宜开窗,不宜在狭小的空间做剧烈运动。云云。

这年头人的脑子是不是都进水了?林一棵把报纸扔给对桌的钱解放。钱解放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叹息一声,都知道陈左风流的,没想这么风流,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是可怜了方娜,多好的一个女子让他毁了,歌儿唱得好,皮蛋瘦肉粥也做得那么好吃……他瞅了瞅另一张办公桌,以前陈左就坐在那里。林一棵也叹息,陈左用那种方式死了,的确是羞辱了很多人,可他再也管不了了,这一了百了,唉……钱解放说,回头别说学写遗书的话啊,那回陈左说学写遗书,多不好的兆头啊。林一棵说,陈左那是说笑的,他怎么可能舍得死呢?钱解放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陈左那回还说等死了之后,希望有十几个女人来看他,在心里说这个人是她们爱过的……林一棵又叹息一声。

这间办公室门上贴了一张纸,组长办公室,下面打一括号,声乐组,文创组,书画组。

陈左是声乐组组长,林一棵是文创组组长,钱解放是书画组组长。本来他们都有单独的办公室,后来文化馆办个各式各样的培训班,就给腾了出来,他们好像也没有怨言,有班办就有钱发,有钱发还报怨什么呢?人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男人也是一台戏。

三个男人中,钱解放年长,快要退休了。他写得一手好字,画梅也是一绝。有名声很大的书法家给写了手扎,说他“得魏晋风骨”,被他复印了夹在玻璃板下。人倒是真的狂放,爱酒如命,常常大醉,骂人或者写字,最出彩的一回将胡子蘸了墨,把脑袋当笔使,在纸上写下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时传为趣谈,下巴也因此成了墨色,墨水深入毛孔了。

陈左次之,他毕业于音乐学院,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再加上又是一表人才,走到哪里都有点引入注目,喜欢欠风流债,也不怕那些女债主找上门骂他,但能力摆在那里,只要他肯收的学生,无一例外确保超过艺术分数线,因此很多考生挤破脑袋想进他的班,他因此成了一个金字招牌。

林一棵最小,比陈左小10岁,生于七十年代中期。课本给他装上飞翔的翅膀,从乡村飞到了城市,成了一名凤凰男,成了文化馆的一枝笔,写小剧本写解说词写相声写小品,策划大大小小的文艺活动。

三个男人都是角儿,在一起呆了近两年,倒也其乐融融,只是因为一件事让陈左和林一棵的心境变了,因为一个副馆长要退休了,空出这个位置将在他们中间产生,两个人都有意,这样就有些明争暗斗了。

钱解放一直做和事佬,当然没能平息。现在,陈左死了,林一棵没有竞争对手,按说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突然落寞下来,以钱解放近六十年的人生经验来看,这份落寞真实地来自心底,不是装的。

钱解放写一副字给他:无事此静坐,春来草自青。一改平时笔走龙蛇,写得稚嫩可爱。一句放之四海皆有准的话,让林一棵有种知己感。

昨天,他们参加了陈左的追悼会,尽管馆长试图谈化陈左的死因,但这般的风流韵事哪能藏得住呢,早已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人致悼词,但馆长讲了话,不过他并没有代表文化馆,而以陈左的老大哥的名义,回忆生活中的往事。接下来,陈左的一个学生发言,赞美陈左音乐水准。然后人们依次绕着貌似水晶的玻璃棺走了一圈,从门口出来,把胸口上别的白花摘下来,放进纸篓里循环使用。然后走向大巴,一溜烟开回馆里,这事就算结束了。

隔了一天,馆里开会,因为陈左之死,社会上议论很多,给馆里的工作带来了一些不利影响。馆长要求大伙儿努力工作,消解影响,争创全国一级馆的目标不动摇,同时各自检讨自己,把一些不健康的心思清理掉。馆长严肃的语气本来让大伙儿忍俊不禁,不想有人在这时放了一个绵长的屁,馆长说,你不,那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哄堂大笑。

一星期之后,文化局副局长来到文化馆。馆长来找林一棵,拍拍他的肩膀悄悄说,事情马上就要定下来了。

在馆长办公室,副局长和林一棵东拉西扯了一阵儿才进入正题,说馆长推荐两个人选来当副馆长,馆长负责制嘛,他这一票很重要,国家历来重视文化馆工作,也是密切联系群众的一个窗口嘛,副馆长是一个担子嘛。副局长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希望你能挑起这个担子,让咱们区的文化事业再上一个新台阶,更上一层楼。

林一棵说,他并不是适合的人选。副局长笑着要他不要谦虚,说还有一个人选死了,幸好死了……说着,打开皮包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说,谢谢你的直率,陈左真的不是一个可用之才。

林一棵接过信一看,那是一封打印的举报陈左的信。他立刻涨红了脸,失态地跳起来说,这缺德事不是我干的!可等他掀到第二页就坐了下来,因为这封信的署着他的名字,并且是手写体,很像他的字。

这让他百口莫辩,那个感觉好像被大庭广众之下被抽了耳光,不,是被扒了裤子。他说,这副馆长,我更不能干了。说完夺门而去。

副局长和馆长大眼瞪小眼,其实,副局长包里还有一封举报林一棵的信,署名是陈左。

突然之间,林一棵掉了一个陷阱,看似平静的表面,其实已经危机四伏。他脑子飞快地转动,像是机器空转,他想,这是谁玩这么凶狠的一箭双雕的,是朱小你吗?

2

第二天中午,胡大佑就得到了警方通知。

胡大佑几乎和方娜他们同一时间到的,这样警方当着两家人的面说尸检结果,说初次判断是准确的,二人的确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胡大佑一边着手办死亡证,一边联系殡仪馆。方娜也在做同样一件事情。

半个小时之后,来了一辆殡葬车,胡大佑和小冬,刘春娘家人,还有郑兵李晓蕾,一起护送刘春去殡仪馆。

按刘春父母的想法,尽早让刘春入土为安,女儿不体面的死,让他们悲伤得无所适从。

胡大佑却不这样想,他要给刘春一个体面的葬礼,人有两件大事,一生,一死,总是要有一个仪式有一个起落,还有,他和刘春结婚时穷,只是领了证,没有举行婚礼,后来一想起就遗憾,现在刘春没了,再不办个葬礼,他觉得太对不起她。

这一席话说得刘春父母老泪纵横,刘春的哥哥冲动地握住胡大佑的手使劲地摇,他想要夸他的,脱口而出的却是骂,你他妈胡大佑,你他妈的真是条汉子,不管怎么个死法,人都是要死的,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死,你给刘春那条围裙有象征意义,那么再给她一些象征,给别人告别她的机会。

刘春哥哥在中学当教师,有着很好的口才,他还要口若悬河的,却被胡小冬打断了,小冬说,妈妈说过树葬很浪漫的……

和殡仪馆商量完具体事情,正要离去,胡大佑看见一辆绿色的殡葬车停下来,跟在后面的一辆中巴车突然开到他的面前,从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其中有方娜,还一个半大男孩捧着陈左的相框。

他们再一次狭路相逢。

这一次方娜没有发作,几个男人围了过来,一副滋事的模样。两群人对视着,对视了一会儿,一个男人骂着鼻子骂胡天佑,乌龟,王八,鳖。

郑兵突然上前一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他说,火葬场生意不错,不在乎多炼一个人,你个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

就算是骂人,郑兵的语气也是轻描淡写的,因为这种语气反倒镇住了那人。那人说,跟你啥关系?郑兵说,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行吗?郑兵给那群人散烟,他说,是两家都死了人,骂人打架谁不会?谁都有亲戚朋友,亲戚朋友还得活,是吧?所以,节哀,化悲痛为力量吧。

这样,围在一起的人就散了,方娜走到胡大佑面前说,对不起,胡经理。然后飞快转过身子朝里走了。

第三天,刘春的同事,同学,朋友,来到了告别厅。当然,还有胡大佑的同事。因为可以想见的原因,刘春的单位领导未能出席,所以不像别的追悼会那样,有一个正式的评价。不过,胡大佑评价了她。

他说,躺在这里的是我的妻子,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场持续的葬礼,只是我们都盼着这个过程能够长久一些。很不幸,刘春的生命因为偶然原因停止了,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她,我的岳父岳母失去了女儿,我失去了妻子,我女儿失去了母亲,你们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同事,一个邻居。她曾经如花似玉,曾经热情奔放,曾经兢兢业业,曾经孜孜不倦,现在,她放下了这一切。可能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有人觉得这对于我是一种羞辱,我承认我也这样的想法,但是相比她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付出那些欢乐,相比死这个事实,已经不重要了。我看过一篇文章,一个人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安葬了他们后,她回家里,从锅里舀汤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别人问她不伤心吗,她说她怎能不伤心,可是汤里放了盐的啊……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因为汤里有盐。

他哭,他号啕大哭,自从这事发生后,他第一次释放了自己。

一棵红枫树下,一块平整的石头,一块刻有刘春生卒年月的金属牌子,刘春从此长眠。

离开墓园时,胡小冬在心里说,妈妈成了一颗树。她忽然跑了回去,取下小发卡挂在树上,突然抱住那棵树,哭得死去活来,胡大佑没有劝,拦着别人去劝,他们都站在不远处,任由她哭,她喊。(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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