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渗进灵魂的烧柴
一
那个长满络腮胡子的车老板子,赶着马车过来了。车上装满了造纸厂的炉灰渣子。他把马车赶到我们家房后的大街上,随便找一个凹陷的地方,喊一声:吁——!马车便在他响亮的喊声中停下来。他从车上跳下来,顺手把鞭子插在车沿上的插座里。然后熟练地把车厢后挡板用力一抽,撇到地上。再哈下腰,把马车底板也抽出来两块,撇到地上。哗的一声,灰乎乎的炉灰渣滓,便从车底漏下来。他顿了一下,从车上拿过来板锹,左右挥舞几下,便把剩余的炉灰全部卸掉了。
早已等不及的人们,立刻围上来。蹲着,撅着,跪着,挤着,连跪带爬着。挤不上去的换个地方挤,话也顾不得说。一只手拿铁筢子往灰堆上挠,另一只手赶紧把挠出来的煤核捡进筐里,稍一迟钝,就让手快的人捡走了。
我们这一带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捡煤核。
车老板子把炉灰卸到道上,就把车赶走了,炉灰渣滓自有这些捡煤核的人扒拉平了。
?第一拨捡煤核的人走了以后,还有第二拨的人过来。第二拨人大多数是老人和小孩子。他们拨开灰白色的炉灰渣滓,在贴近地皮的地方,仔细地挑选着小煤核。看见可疑的大炉灰渣滓,便把它敲碎了,看看里面的成色。若是黑的,便如得了宝贝,欣喜地捡进筐里。也有烧不透的煤矸石混在其中。有经验的人,拿在手里一掂量,就能分辨出来,煤矸石虽然也是黑色的,但是死沉死沉的,比煤核沉多了。捡到这东西,舍不得扔也得扔,拿回去也烧不着。
澡堂子的炉灰渣滓就堆在澡堂子旁边,像一座小山。这里的炉灰渣滓太碎,煤核得用筛子筛。漏下去的炉灰也有用处,掺上红土,把它脱成炉灰坯子。炉灰坯子干了以后是土黄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盖房子用的土坯呢。
煤核和炉灰坯子,竟然也把火炕烧得滚热。一茬一茬的孩子,在火炕上出生,在火炕上成长。嘴里喝着的,是用煤核和炉灰坯子做熟的苞米碴子粥,手里拿着的,是用煤核和炉灰坯子做熟的苞米面大饼子。孩子们长到八九岁的时候,也挎着筐,到大街上捡煤核,或者帮着父母脱坯子。看见拉煤的车偶尔颠下来的煤块,也学着大人,拿了笤帚和铁撮子,躲过往来的车辆,宝贝似的收起来。一茬一茬的孩子,也都长成了生龙活虎的大小伙子,也都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生命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挡都挡不住。
我也是在八九岁的时候,跟着捡煤核的。其实那时候我们家不太需要煤核,父亲所在的木工厂常年分锯末和刨花。但是周围人对烧柴的渴求,感染着我,裹携着我。那种渴求,就像鱼儿渴求水似的,就像饥饿的人渴求食物似的,就像濒死的人渴求生命似的。它已经渗进我的骨髓,渗进我的灵魂,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二
我第一次搂柴禾,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学校让我们每人交一捆茅柴,而我们家里从来不用茅柴。这么金贵的东西,当然不能朝人家要,更不能去买,我决定自己解决。我从仓房找出来铁筢子,往筢子上挽了根长绳,扛起来就走了。
我去了西山。我不知道这座山有没有茅柴,只因为它是出城之后的第一座山。走到山脚下,我毫不犹豫地登了上去。山上有很多活动的石块,稀疏的茅草夹在石块中间,搂不下来,我只好继续往上登。
登到半山腰,山忽然陡起来。我停下来,朝下看了看。封冻的西大河在山脚下蜿蜒着,白亮亮的伸向远方。灰黄的山坡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稍稍有点害怕。对面山坡上,倒是有几个人影晃动,好像也是搂柴禾的。看来我登错山了。退下去吧,又不甘心。于是继续往上登。终于在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发现一片枯黄的茅草。
我拽着筢子来回搂了十几趟,攒了一小堆茅柴。用绳子捆成一个小捆,背起来,往山下走。山太陡了。我害怕被石块滑倒,只得斜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下挪。
下山以后,遇见几个背柴的大人,大概就是对面那座山上的人。他们的柴禾捆又宽又高,实实成成,看样子很重,走路都得前倾着身子。而我煞有介事背在身上的小柴捆,稀稀松松,再配以两条焦黄的小辫,一副瘦弱的身板,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
市里也有卖茅柴的,还有一个柴禾市。那时候什么东西都不准个人卖,唯独茅柴可以卖。赶着马车或者驴车卖茅柴的,大多数是没有正式工作的中年人。一车茅柴50块钱。光是引炉子用,两三年都用不完。但是大多数人家都不买。挑担子卖茅柴的,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担子茅柴只卖一元,买的人也不多。
为了节省引柴,有的人家晚上用面煤压住炉火,早晨再用炉钩子透透。炉火得了氧气,便渐渐红了。
面煤不能直接烧,得用水和成煤泥,或者掺点红土脱成煤坯子。
反正人们有的是办法对付这些劣质的烧柴,就像有的是办法对付劣质的粗粮一样,——总得想个法子活下去。
三
茅柴不能直接引着煤炭和煤核,还要有一层比茅柴耐烧的柴禾。没有劈材的人家,就用苞米茬子,野蒿子,树皮这类硬实一点的柴禾引火。于是出现一批扒树皮大军,确切地说,是扒树皮游击队。
北部林区下来的货车,载着一车一车的原木,停在铁道边的货场里。卸下来的原木,一根一根堆起来,堆成一座小山。每一根原木都充满着诱惑,诱惑城里的人们夹着麻袋,拎着树皮戗子,偷偷钻进货场。一长条一长条的树皮,被树皮戗子戗下来,装进麻袋。一摞一摞的树皮,摆在邻人的院子里,显得日子那么殷实。
那个星期天风很大。一个大眼睛少年,腋下夹着麻袋,手里拎着树皮戗子,偷偷溜进了货场。
他躲过看场人的视线,看见哪棵原木有树皮,就弯腰戗下来,一块一块装进麻袋。很多原木都没有树皮了,一根根原木裸露着身子,无可奈何地躺在货场里。少年看了看自己干瘪的麻袋,决定爬到货车上去。他把麻袋留在下面,只拿一个树皮戗子上去。他瘦小的身子灵巧地登上货车。车上的原木都是松木,土红色的松树皮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那是松树油子的味道。
这样的树皮才好烧呢,一点着火,就噼噼啪啪地响。寒冬腊月里,光是听那个声音,心里就觉得暖和。它燃烧时窜出的火舌,好像能舔到人的皮肤似的,那滋味,舒服极了。
少年被松树油的味道吸引着,扒完这根扒那根,不一会儿,货车下面就堆了一大堆土红色的树皮。
从西北方向吹来的狂风,肆无忌惮地掠过小山似的原木堆,发出呜呜的响声。少年单薄的身体来回摇晃着。他想下来,但是松树油子的味道太诱人了,他实在舍不得扔下那些树皮。一阵强风刮过来,少年一个趔趄,摔下来了,掉在那堆土红色的树皮上。殷红的血,顺着树皮淌到了地上。
少年是我的同学。
一个十几岁的生命,就在那堆土红色树皮陪伴下结束了。那堆他亲手扒下来的土红色树皮,连同货车上的原木,连同货场里的原木,都仿佛是他的陪葬,已经永远属于他。他再也不用扒树皮了。
那些可亲可憎的烧柴们……
货车上不仅能扒到树皮,还能“捡”到煤。在货场边捡煤的时候,便顺便到煤堆上“捡”,也顺便到货车上“捡”。反正都是煤,捋着煤块一路捡过去,谁能分清哪个煤块能捡,哪个煤块不能捡?不仅烧柴能捡,粮食也能捡,蔬菜也能捡,废铁也能捡,甚至小孩子们恶作剧扔在道上的纸包,也有人打开来看看。那日子,有一半是捡来的,捡习惯了。
我也捡习惯了,虽然不敢上煤堆捡,更不敢上货车捡。
许多年以后,走在路上,看见脚下有几个乌黑的煤块,心里还是忽悠一颤。看见路边横着一根木棍,心也忽悠一颤。我在蒿草连天的郊外野游,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那片诱人的蒿草。
但是我什么都没做。我现在住的是楼房,用不上它们了。
【作者简介】
包连英,内蒙古乌兰浩特市人。法律工作者,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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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值班编辑:宗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