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渡桥回柳映塘
项苏农
一
江南运河过枫桥后,东流至府城的阊门处,在与环城河汇合后,转而向南绕胥、盘二门,又往东南方向的灭渡桥流去。明人王鏊《(正德)姑苏志》,是这样记载《灭渡桥》的方位和由来:“赤门湾南,旧以舟渡。舟师专利,行旅患之。大德间,有僧自昆山来,为渡所沮。发愿募创,因名灭渡。”
清初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书中说道:“曰赤门,亦在城南,后人所增门。《志》云:古赤门,水道也。今盘、葑二门之间,有赤门湾。”说赤门也是苏州城的城门,位于苏州城南,在今天的盘门和葑门之间。但这座城门并不在伍子胥当初开辟阖闾城的八座城门之列,其名最早出现在唐人陆广微的《吴地记》中:“门南三里有葑门、赤门。”城门之所以名之为赤,陆广微说“陆无水道,故名赤门”,由于是一个仅有陆路的城门,没有与之配套的水路城门,所以叫作赤门。《(正德)姑苏志》则说是因为“以南面属火方”,这座城门位于正南方,南方在五行中属火,代表颜色是赤色,所以称为赤门。唐人皮日休有《赤门堰白莲花》五言律诗曰:“缟带与纶巾,轻舟漾赤门。千回紫萍岸,万顷白莲村。荷露倾衣袖,松风入髻根。潇疏今若此,争不尽余尊。”
明人杨循吉在《长洲县志》云:“吴中旧有八门,赤门在正南方,今废。”杨循吉去世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可知赤门作为通行之门,在嘉靖年间已经荒废湮塞。而在此之前,宋代范成大写于乾道八年(1172)的游记《骖鸾录》中,分别有云:“十四日,出盘门,大风雨,不行,泊赤门湾。”“十五日,发赤门,早饭松江。”从唐人笔下始有赤门记载,可知赤门存世的历史,前后最多只有七百年。不过赤门前的赤门湾,却是环城河与江南运河的相汇所在,此处向西通往盘门,向北通往葑门,向南通往吴江。
来自昆山的那位修了桥的僧人,王鏊《(正德)姑苏志》没有记其法号。据元朝的长洲县(今苏州市)知县张元亨,在大德四年间所写的《建灭渡桥记》,可知僧名敬修。该记中写道“舟人横暴,侵凌旅客。风晨雨昏,或颠越取货”,说在此的船夫,由于垄断了这唯一的渡口,总是趁人之需坐地起价,稍微还价就行拒载,特别是在早晚时候,以及刮风下雨之时,更是狮子大开口索要渡资,如果不从就强行扣留旅客的物品。
话说在元朝大德二年(1298)年初的一天傍晚,出家人敬修从昆山一路来到了赤门湾,准备在此摆渡到河对岸的盘门青旸地,大概是去感谢给庙里捐香火钱的几个大施主。
摆渡船夫在收下敬修身上仅有的几个化缘得来的铜钱后,以渡资不足为由,强行将他身上穿的僧衣剥了下来,这才骂骂咧咧地放他脱身。大受其辱的敬修,在诉讼于官府治船夫罪之后,发下了在此渡口造桥的宏愿,于是率先和同乡陈玠、张光福一同发起募捐。在苏人或出资或出力的积极响应下,这座“长二十八丈四尺,高三丈六尺,广视高之半有加”的桥,很快就在这年十月开工,在后年三月竣工。因为是“志平横暴也”,也就是要扫尽凶恶蛮横的摆渡人,所以桥名为“灭渡”。
灭渡桥在明朝的时候,由于文坛上掀起了复古运动,度作为渡的假借字,曾经被写成灭度桥。成化十年(1474),是农历的甲午年,在这年的三月,当时担任右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的韩雍,因受人诬告被明宪宗责令退休。韩雍回到老家长洲县后,不时坐船游山玩水,虽然表面上悠闲度日,实际上念念不忘国事。当他看到桥名“灭度”两字后,有感而发写了首《甲午十月二日夜风寒拥炉达旦不寐偶见新月口占一绝书于灭度桥头》诗:“满林黄叶肃霜天,挑尽残灯未得眠。无限心中隐忧事,又看新月挂天边。”流风所及,《(民国)吴县志》也有文字表达道:“削职太子太傅尚书沈德潜墓,在葑门外灭度桥之南东岸姜村。”
虽然到了清朝,据《(乾隆)元和县志》载:“灭渡桥,一名接渡桥”,当时有里人李绳,写有《葑郊散步看花》组诗,其中有诗句道“青旗影里行人度,接渡桥头问渡船”,但更多的事实,却是此时已经开始将灭渡桥写成了觅渡桥。也许是外地人不熟悉桥名典故,只取其音而误写其字,如写《清稗类钞》的浙江杭县(今杭州市)人徐珂,在《彭半人提石狮》条中,说彭半人“寻居觅渡桥,饥则采野果食之,虽毒草猛蛇,噉之无事”。再如写《澄斋日记》的河北大兴人恽毓鼎,也在日记中多处提到觅渡桥。也许是觅渡要比灭渡,从字义的角度而言,更为通俗易懂也更为雅致诗意。觅渡桥也曾被清朝的苏州府写作密渡桥,在《洋务局东洋车章程》中,就明确规定东洋车“由密渡桥上相王庙对岸,须傍左边而上,由相王庙对岸下密渡桥,须傍右边而下”。在《清史稿》中,《李朝斌传》中的那句“破援贼于叶泽湖,截窜贼于觅渡桥”,由于是官方的权威写法,自此以后,以讹传讹的觅渡桥,居然成为苏人通行的称呼和主流的写法。
说起来甚是有趣,曾属江苏的上海县(今上海市)人姚廷遴,也许是受了佛经的影响,在《历年记》中写出了这样的桥名:“客舡有千号,自葑门外蜜陀桥开出,官兵舟师护送至平望镇,俱停泊。”看了他笔下这个充满了禅意的桥名,给人一种就此回头遁入空门的恍惚。
二
明朝弘治年间(1488-1505),有个住在葑门外卖菱的老人,是个直性子的人,而且还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他平时与人为善且乐施好义,因此在葑门一带,很有些好名声。但就是这么一个热心肠的人,据清人顾震涛的《吴门表隐》载:“后与人争曲直,不胜,自溺于灭渡桥河中。”一次在灭渡桥上,他与人发生口角,因为争不过人家,顿感很没有面子,想到了去死,冲动之下竟当着众人的面,从桥上纵身跳下。
在卖菱老人投河自尽的灭渡桥北面,有一座宋朝绍兴年间(1131-1162)始建又在明朝初年重建的灵官庙。
这座灵官庙可是不一般,倒不是说它高楼巍峨,非常醒目地铺呈在运河边上,虽然其外形用清初苏州人张大纯的话,可形容为“巍楼耸峙,翼然水际”。说这座建筑为当时吴门之翘楚,一点也不夸张。从重要性上说,灵官庙至少在明朝的苏州官场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被看作在苏为官任上平安的起点之处。张大纯的《姑苏采风类记》中,其《灵官庙》条下对此有云:“凡地方官到任者,例先期斋宿庙中,然后入署。”说凡是到苏州府范围内上任的各级地方官员,在上任之前,按照惯例都要到这座灵官庙里沐浴更衣吃斋住宿,然后才是择一个吉日走马上任。
明朝万历二十年(1592)三月,后来作为文坛“公安派”重要成员的江盈科,在进士及第后,被授为长洲县知县。他在这年八月上任之前,就先住在了灵官庙里,斋宿期间还深有感触地写下了《宿灵官庙》诗:“杰阁翚飞俯水湄,清风拂拂动灵旗。棠阴自昔临官路,草色于今上女陴。人静烧灯还喜早,庭荒待月却嫌迟。读书敢使盟心负,暮夜从教凛四知。”他在夜宿灵官庙之后,彻底大悟到灵官的真谛就是慎独守正,要像汉朝的杨震一样,即使是在天黑无人之夜,也始终怀着天知、神知、我知、子知的四知之心,敬畏天地神明。
灵官最初的意思是仙官,其中灵字有灵验、聪明之意。作为当官的人,当然都希望自己在主政的时候,做事能够百灵百验,为官能够官运亨通。《灵官庙》条下最后写道:“今亦渐就颓圮矣。”张大纯的姑苏采风记事,止于清朝的雍正三年(1725),也就是说灵官庙其实衰败于朝代更替。自此以后,胥门外的接官厅,就成了苏州官员走马上任的第一站。
三
《(民国)吴县志》载:“苏州关在葑门外灭渡桥,清光绪二十一年,奉旨辟苏州为通商口岸。”苏州关是清朝在中日甲午海战失败后,根据光绪二十一年(1895)同日本签订的《马关条约》,作为通商口岸的管理机构而设立的。最初的关防印文是“监督江苏苏州关税务兼办通商事宜”,在次年被分拆为苏州关监督公署和苏州关税务司署,其中苏州关税务司署,位于觅渡桥西堍南面。
日本人被国人称为东洋人,而当时具体负责筹建苏州关的英国人,则被国人称为西洋人。虽然苏州关监督(即海关关长)由江苏督粮道陆元鼎兼任,但代理苏州关税务司署的最高长官税务司,却是中文名为孟国美的英国人,所以在苏人的口中,就称苏州关为“洋关”。此后,又因署理苏州关税务司署的孟国美公布了《苏州新关试办章程》,苏州关就此也被苏人呼作“新关”。
从觅渡桥处通往吴门桥的原有纤道,在这时候已被改筑成宽四丈的官路,取名为青旸地路,这也是苏州第一条现代马路,可以说是今天南门路的东面起始段。由于清政府力争此地官路上的通行主权,本来日本政府坚持沿环城河十丈土地必须划入租界归日本管理,经过历时一年零五个月的两轮谈判后,日方被迫同意日本租界“北自沿河十丈官路外起”,这也算是清政府在日本租界勘址定界上,取得的小小外交胜利。
“觅渡桥畔西式大厦巍然高峙,机声轧轧,傍晚电灯齐明。”写下这行文字的人是赵善昌,他在稿本《拙斋纪年》中继续写道:“舟子遥指曰,此丝厂也。”
赵善昌(1890-1973),字芹笙,后更字孟轺,吴县(今苏州市)人。《拙斋纪年》是他在七十岁时的自订年谱,这条他亲眼看见的记事,发生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当时他正好是十一岁。其笔下的丝厂,指的是苏州恒利丝厂。这是继官督商办的苏经丝厂之后,由苏州商人黄宗宪等人合伙创办的最早民间私营企业。
在苏州被辟为对外通商口岸后的光绪二十二年,经两江总督张之洞筹划,江苏巡抚赵舒翘委派,同治十三年(1874)的苏州状元、当时在籍丁忧的国子监祭酒陆润庠,以官督商办的形式,首先在苏州创建了苏州商务局办苏经苏纶股份有限公司,其中丝厂曰“苏经”,纱厂曰“苏纶”。
也许冥冥中真有天意,当陆润庠为苏州商务局办的股份有限公司取名苏经苏纶后,据汪有志自订的《葵盦年谱》云:“掘地得夏姓墓志石刻,夏有二子,曰经曰纶,与两厂名巧合,岂谶兆欤?”说的是苏经丝厂在吴门桥南堍东面,开工建造厂房地基时,从土中挖出了一块《先父惊庵夏公塘志》的石刻墓志,其中记载了墓主夏士铭,有两个儿子分别取名为夏经和夏纶,正好暗合了此前所起的股份有限公司名称。所以从风水取名上讲,被认为是一个好兆头。
赵善昌的所见,说明恒利丝厂同苏经丝厂一样,在当时也是一座近代工厂,厂房巍峨高大很是壮观,是国人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工业建筑。从意大利进口的缫丝机,由于是以电能为动力进行工业化的连续生产,所以白天是机声隆隆声震耳膜,晚上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所有坐船经过此处的人,无不为此感到震撼。
“灭渡桥回柳映塘,南风吹郭不胜香。湖田半种紫芒稻,麦笠时遮青苎娘”(《葑门口号》),灭渡桥处被清人钱载描写的田园农耕风光,从此时开始被工业机器文明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