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中心的私宅:书隐楼
“书隐楼”坐落在老城厢天灯弄77号,现占地1515平方米,建筑面积1939平方米,该住宅建于清乾隆年间,是上海市区保存的为数不多的清乾隆民宅,1987年被公布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书隐楼”的产权几经变更,约上世纪30年代归上海沙船商郭万丰号的后代购得,郭氏后人中有郭俊伦者,早年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对古建筑饶有兴趣,他住在“书隐楼”时,该楼主厅悬有一块清内阁中书、历任礼部、兵部、户部尚书,《四库全书》副总纂沈初题书的“书隐楼”匾,并认为书隐楼的最初主人即沈初,此说后被广为认同和传播。
“书隐楼”是私产,郭氏又是一个大家族,合法的财产承人很多,早在上世纪60年代开始,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就争取和着手通过房屋置换的方式改变“书隐楼”的产权,以便这古建筑得到修缮、保护和管理,但一提到具体操作办法时,就有数以几十计的郭氏后人出来了,由于变更业主的费用实在太高,文管会根本无能力动用太多的住房或支付巨额的费用,所以事情往往就是不了了之,而不少不明实情的记者们又偏信郭氏一面之词,发表了许多所谓的“高谈阔论”,反而使“书隐楼”的产权变更增加了困难,但是,媒体的加入确实使上海“书隐楼”的名声大噪。
本文着重讲“书隐楼”的历史故事。“书隐楼”的最初主人是沈初,出自郭俊伦之口,他人信之,记录“史册”。《南市文史资料选辑(三)》中讲:
“书隐楼”原为清代乾隆年间沈初所造。沈初,浙江平湖人,乾隆癸末榜眼。他曾任《四库全书》副总纂,历任礼部、兵部、户部尚书,河南、福建、江苏学政及左都御史、军机大臣等职,是当时风云一时的人物。此宅作为沈初藏书兼居住之用。
众所周知,地方志是记录一地方历史的志书,地方的疆域地理、设置沿革、方言风俗、名人妇女、宅第花园、名墓义塚等无所不包,清乾隆以后相继编修者有《嘉庆上海县志》《同治上海县志》《光绪上海县续志》等多种,鉴于从康熙以后从外地进入上海的人数太多,在“人物”卷中特别设有“客寓”章节,专门收录上海的客籍名人;正因为地方志是记录一地方的志书,所以只要与上海挂得上号的名人名迹都尽可能收入志中。但是,在历年的上海地方志或其他著录中,根本就找不到沈初的记录.我想,上海人还不致于把这位官至兵部、礼部、户部尚书,还担任过《四库全书》副总纂的高官一一沈初遗忘掉,而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即沈初在上海根本就没有住宅,更没有所谓的“藏书楼”。
根据中国礼义制度和习惯,当华屋落成后,主人就会邀请亲朋好友出席华屋落成宴庆,出席宴庆者必须馈赠贺礼,其中文人骚客大多会赠送匾额楹联。我记得读过一则纪昀(晓岚)与和珅的故事,和珅在自己的花园里新建了一亭子,他希望得到纪昀为新亭子题书的匾,纪昀也爽快答应了。几天后纪昀将题书的匾文送来了,匾名为“竹苞”,《诗经・小雅・斯干》中有“如竹之苞”,“如松之茂”之句,大意是如同修竹那样兴旺,如松柏那样茂盛的意思,在中国历史上,“竹苞松茂”多用于比喻家族兴旺、后代绵延,并多用于祝贺华屋落成,如果你稍加留心,在中国的古民宅中经常可以看到“竹苞松茂”的题额。和珅接到纪旳的贺礼后十分高兴,立即差人将纪题额制匾,挂到新的亭子上。华屋落成宴庆的那天,大小官吏都来庆贺,但当人们看到纪胸题的“竹苞”匾后个个目瞪口呆,吓得不敢开口,和珅也感到纳闷,怎么来庆贺华屋落成的人见到“竹苞”匾竟都变成了呆子,倒是上海人陆锡熊道出了原由,原来,古代“個”的俗书写作“个"(今简化字使用了原来的俗体字)“竹苞”拆开来就成了“个个草包”,这是纪昀借此机会骂和珅的。花了这么多笔墨讲一个与本文没有关系的故事,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民宅中除了主人的书房和卧室外,匾额一般都是请他人题书或由他人赠送的,笔者至今未见厅堂的大匾由主人自己题书的现象。由此可见,“书隐楼”大厅这方由沈初题的“书隐楼”匾,恰恰证明沈初不是“书隐楼”的主人,而是他祝贺主人华屋落成送的匾。
“书隐楼”原址是明刑部员外郎、江岳参议、大名府使、河南学政陈所蕴(字子有,号具茨山人)的私家花园一一日涉园中的一部分。清代上海通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古迹》中咏:
日涉园居沪海陈,景图卅六主人身。
传经陆氏添书屋,小隐淞南画赐臣。
作者原注:
陈所蕴宅,在县治东南梅家弄。日涉园与居第临街相望,中有竹素堂。后归陆明允,改门东向,在水仙宮后。明允裔孙秉笏,添建传经书屋,秉笏子锡熊以预重华宫侍宴。蒙赐杨基《淞南小隐图》:因改传经书屋为淞南小隐,藏所蕴三十六景图。
明末清初上海人叶梦珠(字滨江,号梅亭)在《阅世编》卷五“门祚”中讲:“陈同卿沪海,名所蕴,万历己丑进士…惟自奉喜豪爽,名园甲第,用以娱老,年八十余岁而卒。一子庚蕃相继殁,族人争继,家业遂散。”原来,陈所蕴的住宅和日涉园均在梅家弄,陈所蕴是位长寿老人,八十几岁逝世,他的独生子不久也去世,由于没有子嗣,族人为争夺陈所蕴遗产而争吵不休,结果使陈氏家产破散。
明末,陈氏宅基和日涉园均被浦东人陆明允收买,并将花园的大门改开在东面,在“水仙宫”的后面。当年陈所蕴在日涉园建成后,邀请上海及周边的社会名流作客,并请人将花园中的三十六景绘成画,画上配有主人与客人的唱咏诗,合称“日涉园三十六景图”,当陆氏买下陈氏产业后“三十六景图”也归陆氏所有,陆氏特建传经书屋”作为藏书楼,收藏“三十六景图”。
陆明允的曾孙陆锡熊(字健男,一字耳山),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进士。以献赋召试内阁中书会人,累官至左副都御史,纪昀、沈初任《四库全书》正、副纂时,陆锡熊是他们的手下,任编纂,主编纂有《通鉴辑览》《契丹国志》《河防纪略》《胜朝殉节诸臣录》,有《宝奎堂文集》、《篁村诗钞》存世。据记载,陆锡熊因纂《四库全书》有功,得到乾隆皇帝在重华宫赐宴,乾隆知道陆锡熊是上海人,特赐宫藏的有乾隆御题的明朝上海人杨基绘《淞南小隐图》,上海位于吴淞江南岸,这“淞南”就是上海的别名,而陆锡熊的父亲陆秉笏的别号恰巧也叫“淞南”,陆锡熊在感谢皇恩浩荡之外又感到非常惊喜,于是回家乡上海后将原来的藏书楼“传经书屋”修葺一新后改名“淞南小隐”。一直到同治年间,原日涉园旧址大部分还是陆氏的产业,这在《同治上海县志》卷二十八“第宅园林”中有详细的记录,说:
陈所藴宅在县治东南梅家弄,后废。今城隍庙石砌犹其堂前故物也。日涉园,所蕴别业,与居第临街相对,中有竹素堂、友石轩、五老堂、啸台。后归陆明允,改门向东,在水仙官后(笔者注:水仙宫为供“水仙五通”的道观,址在今天灯弄南,巡道街西)。明允裔孙秉笏添建传经书屋。秉笏子锡熊以总纂《四库全书》,得预重华宫侍宴联句,蒙赐杨基《淞南小隐图》,上有御题七言绝句一首。秉笏别号适与之合,因改传经书屋为“淞南小隐”,并敬奉奎文,以志恩遇。有陈所蕴三十六景图,今存五老堂,陆氏居之。
当陆锡熊决定将“传经书屋”改名“淞南小隐”时,原堂匾必须换新匾。沈初是陆锡熊的同僚和上司,请沈初题匾是最顺理顺当的事,这就是上海书隐楼会出现湖州人沈初题书匾的原因。沈初是大学者,又担任过礼部尚书,深知官场礼制,“小隐”即退归林下过隐居生活的意思,而陆锡熊是在任的官吏,且正官运享通,如将陆锡熊的书房题名“淞南小隐”,不就是有陆锡熊准备解甲归田,回“淞南”过隐居生活的意思吗,这可能会引起仇家小题大做,甚至会引起皇帝的不满而遭杀身之祸,于是,沈初将“淞南小隐”稍作改动而改题为“书隐楼”,这才是“书隐楼”匾的有趣故事。
直到同治年间,“书隐楼”的产权依旧是陆氏后人所有。进入近代以后,上海的人口增长速度很快,当然地价的上涨也很快,大概到光绪中期以后,陆氏的产业被分批出售,我们在民国七年的上海地图上可以看到,除了书隐楼的地方外,这里的原陆氏产业已大部分被建为民房,这里有一条叫“竹素堂街”的小路就是原日涉园风景一一竹素堂留下的遗迹,而这“竹素堂街”就是今天“书隐楼”所在的天灯弄的一段。
附:郭俊伦先生已仙逝,“书隐楼”也缺少了这位热爱古建筑的老人而冷清了许多。但是,“书隐楼”是私人产业,政府不可能拿公家的钱去维修私人房产,所以,“书隐楼”虽然已被公布为上海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维修、保护、管理的措施始终难以实现。也许,这仍是上海对建筑保护的一大困惑。
▲ 书隐楼,图片来自看懂上海,2019年10月
薛理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