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安逸(中)
这一讲,我们来看看古人饮酒品茗焚香之安逸。
先看一副近代南通名士孙儆(1866-1952)先生的:
载十千酒游六一泉时行时止
直四五月与二三子以浴以风
先说上联。“十千酒”即每斗价值十千钱的美酒,也就是李白(701-762)诗中的“金樽清酒斗十千”;“六一泉”位于杭州西湖附近的孤山,自欧阳修(1007-1072)晚年自号“六一居士”而得名。苏东坡(1037-1101)曾有《六一泉铭并序》流传后世。
大家看,湖山泉泽,天下多有。然此泉一经欧阳修、苏东坡等风流文士鸿爪翰墨点染,便身价倍增,而令后人趋之若鹜了。
由此想到同为国家5A级景区的武汉东湖,面积大约是西湖的6倍,自然风光或许比西湖还略胜一筹。但无奈西湖的文化底蕴太厚重了。有人曾开玩笑地讲:西湖只拿出一首小诗,就可以让全天下的湖都作壁上观了: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下联便是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弟子曾点的那一段名言。孔子听完后频频点头说:“我和你想到一块去了”。且看曾点是怎么说的: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音鱼),咏而归。
接下来看一副孙家鼐(1827-1909)状元的:
赤壁泛舟七月既望,兰亭修禊暮春之初。
上联出自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把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下联源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有人说:这里怎么没有饮酒呢?不要着急,且继续看下文: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下面一副是杨显(生平不详)先生的:
醉即眠醒即歌是养生第一法
书精品画妙品在吾曹有几人
这一副是祝老朋友五十大寿的。拿这样一联作礼物,可比金子银子风雅多了。金银不过一般等价物罢了,而这样的辞句则是纯脑力纯手工,为朋友量身量心、专业定制出来的。
接着是黄鞠(1796-1860)先生的一副:
将进觞邀明月,无余事学神仙。
此联不用多说了,黄先生心胸敞亮,不藏不掖,寥寥12个字,直让人感觉到“风吹仙袂飘飘举”了。
此联为六言联。一般情况下,六言联多为两字、三字一断,吟诵起来很干脆,在意境上也更显洒脱。如徐悲鸿的“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王文治的“活计敲诗读画,生机养竹栽花”,金农的“耽文艺如嗜欲,以古人为朋曹”,杨岘的“铁味苦胜铜臭,诗道穷借缶鸣”等等。
下面再看清末状元实业家张謇(1853-1926)先生的一副:
持杯属江月,散发据胡床。
此联中的上联和前一联一样,讲的都是“举杯邀明月”。大家看下联——头发自由散开,半躺到胡床上,让身体完全放松下来。从“据”字来看,估计两只脚也搭起来了。——真是“好安逸噢”!
(暂停阅读,闭目想象一下自己洗完澡,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感觉)。
胡床可能就是带靠背的大马扎,类似躺椅。
唐诗中也多用“散发”来表示自由自在的舒服状态。如孟浩然(689-740)的《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李白(701-762)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也写到: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同“散发”相对的,大概就是“束冠”了吧。记得古代有个强盗写过这样一副对联:
道不行,乘槎浮于海;
人之患,束冠立于朝。
“束冠立于朝”就是把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的,把帽子戴得端端正正的,站在朝堂之上,俨然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在野的强盗就用这样的语言嘲讽那些贪墨尸位的达官贵人。
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个老故事:
南宋有个叫郑广的人,曾为盗匪多年,后被招安为朝廷命官。有些读书正途的官员瞧不起他,他却反唇相讥道:“俺老郑是先做贼再做官,你们是先做官再做贼,咱们半斤八两,有啥不一样?”
言归正传,继续讲饮酒品茗焚香之安逸。接下来看祁寯藻(1793-1866)相国的一副:
对酒云数片,卷帘花万重。
看了这一副,不免使人想起陈眉公《小窗幽记》中的名句: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下面是近代闻人傅增湘(1872-1949)先生的一副:
尽卷帘旌延竹色,想衔杯酒问花期。
这一联好像是在和花竹聊天——高卷帘旌,请竹子将青翠尽情泻入;闲持杯酒,问花蕾打算何时绽开?
(这么一翻译,真好似“买椟还珠”、“忘鱼得筌”一般——闲雅美妙的安逸味儿全没了,只剩下了干巴巴的语言躯壳。)
接下来看一副钱泳(1759-1844)先生的:
引鹤徐行三径晓,约梅同醉一壶春。
晨曦中同仙鹤一道散步,春天里与梅花相约举杯。这安逸劲儿,谁能比得了!
接着是一副谭延闿(1880-1930)先生的:
无端酒思催吟笔,聊与风光作主人。
这一副有点懒洋洋的,有点被动,还有点惆怅。总觉得不得志,想要喝点酒、吐吐槽。吐完了,也就完了。还好有江山风月,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权且管领,做回大爷。
再看一副谭先生的:
酒材已遣门生致,抱瓮须防吏部来。
这一副有点小家子气了——让学生给弄了点酒,自己抱瓮独饮,喝的时候老担心有朋友来分走几杯。看看这人品!
中国文人就是这样有趣——偏要用这样贬损人的语言来夸奖人!此联正是写来送朋友的——看上款“季冕先生正”便知。
下联中的“吏部”指的是韩愈(768-824)(韩曾任吏部侍郎,后世常称“韩吏部”)。韩先生虽然不像杜甫笔下的饮中八仙那么出名,但也是很好酒的。有诗为证:
高士例须怜曲蘖,
丈夫终莫生畦畛。
能来取醉任喧呼,
死后贤愚俱泯泯。
……
遇酒即酩酊,
君知我为谁。
……
一年明月今霄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接下来是当代书法大师周慧珺先生的一副:
小楼容我醉,大地任人忙。
注:周先生是“容我静”,我给改成“容我醉”了。
大家看,这才叫放得下。欲得真安逸,必须放得下嘛。
太史公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天为名利,哪能得安逸?
有一则老故事也在说这个意思:
据说当年乾隆下江南时,曾在镇江金山寺歇脚,他俯视着长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问主持方丈:“你能告诉朕,下面有多少条船吗?”方丈说:“老僧也就看见两条,一条叫名,一条叫利”。
下面是汤贻汾(1778-1853)先生的一副:
并抛杯酌方为懒,少事篇章恐碍闲。
这是懒得啥也不要了,只要命就行。回归生命最本真的状态,叩问心底最基本的需求,这才是极简生活的根本原则嘛。
当然,除了饮酒,还可以喝茶。看看状元公石韫玉(1756-1837,1790年状元)的一副:
茶烟清与鹤同梦,诗榻静听琴所言。
这个也是极幽静,极安逸。琴声就像幽谷中的鸟鸣一样,更衬托了幽中之幽。
下面还是一副状元公的,名唤李振钧(1794-1839,1829年状元):
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还是如上一联般的幽静。一个“吞”,一个“避”,让幽境有了点生机,多了点活力。
下面是清代文人吴锡麒(1746-1818)的一副:
汲泉煎竹叶,卧雨听芭蕉。
这一联仍在继续上两联的幽静与安逸。若说有不同的话,那就是意味儿还是那样的隽永幽远,但辞句却越来越淡了。
接着是翁方纲(1733-1818)先生的一副,开始说到焚香了:
庭垂竹叶常思酒,室有兰花不炷香。
这个真是要和上面的汤贻汾先生叫板——高雅生活,讲究为伴!既要饮酒,还须焚香。幸好有兰花,可以省点事。
下面再看张廷济(1768-1848)先生这一副:
几树梅花半轮月,数篇诗卷一炉香。
梅、月、诗、香,都是文人玩雅趣、享安逸的道具。虽说人生如戏,哪能只靠演技?若是没有道具,便成巧妇无米。公欲安其逸,必先备其器嘛。
接着看状元宰相张之万(1811-1897,1847年状元)先生的一副:
看花听竹心无事,扫地焚香乐有余。
看完状元宰相这安逸生活,我们能说什么呢?或许只能叹叹气:哎——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还得拿安逸去换大米。
最后来看一副大清中兴名臣胡林翼(1812-1861,胡公不仅才华满腹,而且长袖善舞,乃曾国藩的情感知己与事业伙伴,只可惜天妒英才呀)先生的:
涤砚恰当春水暖,焚香最爱午风清
有人“锄禾日当午”,有人“焚香午风清”,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对于这里的“不公平”,我们需要理性看待。在“看不见的手”的调节之下,一个自由发展的社会,其贫富总是会趋向于正态分布的。国家调节只是为了避免差异过大而已。设想一下——如果真消灭了贫富差异,社会哪还有进步的动力!
不要嫉妒别人的幸福,因为别人肯定经历过痛苦。有些人今天的安逸,可能是几代人艰苦积累才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