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看台|杨辉峰:一个人的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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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果园
杨辉峰 | 文
村庄里没有一个人。
我一个人走近一片果园。
当我一个人走进果园的时候,果树已经被荒芜的麦子所覆盖。一些果树的根还倔强地矗立那里。我的到来似乎不合时宜,而一些根似乎仍不忘旧情,还留在一些空白而疼痛的坑洼之地哭泣。看着这些被春天重新篡改过的精神领地,看着这些忧伤沉重的乡村果园,仍旧是一片枯萎、新绿、藤黄、土黄,我的心头时常一片灿烂,也一片黯然。
当我试图找一棵果树的影子,像父亲一样琢磨一棵树的前世今生和灵魂的根系。我寻找和打量过很多年,甚至掉进一棵果树设置的悬念,一个人,一条路,牛一样走到黑夜的窟窿里。我无数次企图绕开果树的圈套,但我好多次都失败了。
一个暮春雨后的黄昏,我仍然如好多年前一样,保持着某种精神的自由自在和冲动,脚步轻盈而自信,在果园边散着步。突然,从北边山坡跐溜滑过土黄色的黄鼠,它仿佛并不知道我这个庞然大物的来临,习惯性地蹲起来吃一撮麦苗。我也不赶它,定睛看着它。麦子由于干旱已经没有什么收获的希望了。我死死地盯着它,它也不怕我。我们竟然在一片荒芜的田地里惺惺相惜起来,就像多年前就认识的朋友。而今,我们却邂逅在这无边的四月的旷野。雨天后的旷野宁静而高远,一抹崭新的蓝色时时拂拭着眼睛。此刻的我,我如同掉入童年记忆的深井,怎么也爬不出来。
恍惚记得,那些在果园里灌黄鼠的日子那样的亲切,经常在红芋地里的田埂上,在果树的根附近,我们一帮乡下的土孩子专门找田埂有散土堆的地方,寻找果园里的鼠窝,我们仔细观察土的新旧和粗细,判断洞的深浅和洞里是否有鼠。然后,几个小伙伴用铁桶从大口窖抬来水,我们轮番上阵,一组人负责洞口的动静,一组人专门负责吊水,一组负责专门抬水。等洞里的水噎的咕咚咚叫唤的时候,一只鬣毛横七竖八裹着的黄鼠就露出了头,好家伙一窝子三四个,小的竟然也浮了上来。我们拼命的追赶着那只黄鼠王。它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不停地闪动着精亮乌黑的眼睛,时刻伺机逃窜。一群孩子穷追不舍,越过一个丈余高的硷,终于逮住了那是一只橙黄毛色的黄鼠,它此刻倒有几分乖巧,身上散着上古的丝绸一样的光亮。肚皮很白很鼓,仿佛一个小小的瓷娃娃的脸,粉粉嫩嫩,毛毛茸茸。
果园里总有黄鼠挖出的洞,有时候和果树枯空的主干连通,黄鼠偶尔从树里钻出来打探,鼓着尖尖的小脑袋看我,我一动身子,那家伙早已经闪入幽深的树洞里。随着果树的老化和病损等,果园的树快挖光的时候,鼠洞也差不多全部被破坏了。我就再也没遇见过一只黄鼠的影子。
当一个人,走进果园,也走进鼠类生活的家园,破坏了一片果树的生息,一片自然的和谐,我不知道这对一只平凡的黄鼠意味着什么,也许就是毁灭性的灾难吧?
我时常过客一样掠过我的村庄。而这一次,我无意间却打扰了一只黄鼠的自由生活,我就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多年前灌黄鼠的行为受到了内心的某种谴责。果园也慢慢退出我们家的舞台。乡村也不断上演着各种关于黄鼠的故事,果园一片片毁掉或者荒芜,一片片重生或者脱胎换骨,种上了廉价的麦子或者好看的风景树……
我像候鸟一样总是飞来飞去,足无定所,偶尔扑棱着羽翼停留故乡晾晒思念的上空,却再也看不到一只黄鼠穿越果园的影子。
我还常去果园的深处寻找春天,可是每年的春天,我却把自己牢牢地锁进水泥凝固成的城市堡垒。即使回到老家,即使路过果园,脚步放缓,不分平仄的歌调随便溢出口。我仍然带着一份安闲与美好接近果园。那是一片祖父见过,父母亲用双手栽下的生命的海,时常在这尘世里掀起缕缕悲辛的涟漪。幸福的光亮苹果一样影影绰绰,丝丝缕缕,我已经咀嚼不出真正小时候的苹果的味道。那些牛粪羊粪土粪上过的果树,一个比一个活的精彩,苹果一个比一个香甜。当果树离开牛粪们,离开干涸而厚重的北山的土壤,却无法长出那份意想不到的甘甜。我随时走进一片果园,走近一棵树。树还活着,挥着手,我们似乎遇见。但彼此已经完全陌生起来。那些被火烤过的躯干,被荒芜的梦想,一个个零落于远方的贫瘠之地。我仍旧小心翼翼,带着一份温暖的惦念,清点记忆里飞跃的鸟痕,故乡和一群燕子飞过高高在上的烈日和巍巍九堫山。越飞越高,像我一样,离开故乡越来越远。好在远方时常一无所有,我常常回首就是一片果园,即使那些七零八落的老兵一样,固守阵地的果树,仍旧一颗初心如洗,宁静地守望着高原,守望着故乡。
是的,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不取分文,我仅仅挟走一身清露,一袭炊烟,一撮母亲种下的菜,一棵树的思念。我已经悄悄把自己的心移植在一个远离果园的小城。即使内心洪荒,寂寞全无,春天仍旧花开不败,我仍旧把最纯粹的思念和牵挂悄悄留给那远方的果园。
我常常看着天空之门,我看着一棵树,我仿佛看见倔强的祖父和先人们,看见一个村庄活生生的历史,我们都是故乡的过客,我们都曾候鸟一样栖身脚下这片黄土地。
道路还是道路,灰尘开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笔直的水泥路,整齐地扎入果园的心脏。故乡很疼,在你看不见的悲伤里越陷越深。于是我只能做一只鸟儿,偶尔停在一棵树的枝头,啾啁着命运的悲欢离合。我终于歌唱在故乡的云端,风一样自由,果树的伤疤一样的生活,总也开满苦涩之花,我却不能放弃,每一个春天,仍然一如既往地温习花开花落的故事。
大美没有局限,一片果园就是生命的圣殿,幸福从这里衍生和创造,欢乐和向往在这里滋生。当我们远离故乡,背井离乡,不远万里,谁还记得一棵树的模样,一棵树的死活。那一片果园注定要盛满悲伤的思念。除去那些被狗吠撕破的黑夜,一个个夜晚我时常在果园里穿行。当能揭起碌碡的西北风呼啸过果园,我却一次次把自己迷失在小小的城里。
一棵树,刀子一样戳在在我心上。一片树,万箭齐发,扎进我汩汩涌动的思念。我是容易动情的人,在一棵树的面前却那么容易动情,甚至失态。我的心一次次疼痛,果树一样盘根错节,把整个大地连通。我一次次借着记忆,用曾经蜜一样的果园故事,灌浆故乡的苍白。
而今,我的父亲终于亲手挖掉了那些宝贝疙瘩,种上了三十年前的麦子的故事。麦子的故事,曾是中国农民唯一活着的图腾。一片麦子叙写的故事,即使毫不张扬,也必须活在雨水丰沛的情节里。果园也是呕心谱写或者涂鸦故事的灵醒之物。一棵棵果树啊,你也是我们的恩人和亲人,我会记得你的过去,你的璀璨,也会记得你的老去,你的干枯。你的故事,都是燃烧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原始火焰。父亲一生固守属于他的疆场,虽然没有光彩夺人过,没有真正幸福过,我却能通过父亲栽下的果树,丈量父爱的高度。果树是父亲的情人,果园是父亲的信仰。他终其一生恐怕也走不出这个古老的农业的圈套。
我顺着没有水泥封存的记忆之路,时常走走停停,摆弄一棵树在心中的位置。那些安妥心的东西,就在面前,却忽地那么茫远了,一片枯萎的麦子覆盖了的果园,覆盖了多少和父母亲一样艰辛的农人的心酸。
坐在果园边废弃的滴灌台,沟梁和山坡上,我望着岁月发呆,天空压的很低,疼痛的故乡孪生的悲伤一次次汹涌着,那是一个个关于农业的平常故事,没有唏嘘感叹,惟有泪千行。山坡上,我常常企图找一棵果树的影星儿,或一只低头吃草的羊的影子,我却失望而怅然,心空如悬。我素面朝天,捧起黄土,揉进脸庞,我已经看不清故乡的真实模样。果园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少。歌声里歌颂的所谓的一切的美好或者幸福,仿佛都和我无关,也和果园无关,永远和现实生活隔着一条河流,却永远也没有断流。
我始终明白,自己不过是生存于关中渭北贫瘠的土地上,那一棵棵果树的圈套里的一个故事,一朵无言之花。一个人,即使饮尽甘露与世间沧桑,也是无憾。一个人终其一生,即使葬身无边的花海,一个人的果园,我就是自己的国王。哦,所有的寻找和追求,不过都是一个人的朝圣或者舞蹈。
【作者简介】
杨辉峰,陕西礼泉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散文学会会员。文字散见于在《当代小说》《散文诗》《岁月》《咸阳日报》《泾渭纵横》《中国铁路文艺》《中国农村教育》《中国文学》《陕西青年工作》《当代散文》《当代陕西》《当代教育》《当代文学选萃》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我的村庄》等。政协乾县十二届委员,白杨诗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