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 ‖ 老屋

马泮光 /文

幺爸家的二弟建砖房,今天浇筑“现浇”水泥板。他把我转让给他的土墙瓦房全拆了,也就是说,40年前我父亲建的房子已荡然无存了。这可是父亲完成的最大的建房工程,当年也是我们村很轰动的一件事情——“三正间两偏厦,像一只大洋船!”,金家表爸曾如是形容。
建房休憩
这房子凝聚了父亲的心血和汗水。为了筹钱,除了教民校的一点收入外,还想法从土地创收。学生多,拉的尿就多,这可是种烟的好肥料。他每年都要种200窝土烟,收成很好;收割以后,制作很费力,而且很脏——烟叶上有油质的东西。每天把晾在绳上的烟叶打捆,放在太阳下晒,傍晚打开。等到烟叶卷成了条,就只晾哂了。然后分等收藏,秋冬开始出售。父亲自己不抽烟,全都投入自由市场,成为一笔不菲的收入。他拿钱去收购零星木料,大量买新木料是违法的。一次,他买了两间旧房拆了,算是一笔大买卖。建房最难买的是木料,既要买檩子,又要买椽子。瓦好买,附近有几个瓦厂。他的体质好,又特别勤劳,打地基、运木料,很多都是陆续亲自干;少不了起早贪黑日晒雨淋。到一切准备就绪,就请工帮忙了。
夯土墙

那时,我们老家的风俗,建房都是互相帮忙,不兴给工钱的。需要大量劳力的是打墙和运瓦,以及最后钉椽子、盖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都是用版筑土墙。孟子曰,“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可见这种建筑方法是有几千年历史的国粹。我地称筑墙的人为“土匠”,筑土的工具叫“羊儿杵”,是把一个圆锥形的铁杵,安上丁字形的杆和柄。土匠双手握住横的柄,一下一下地杵,提起来铁杵擦着胸前,杵下去就弯下腰去,如此一伸一弯腰,而且速度很快,是很累人的。土匠一边杵一边喊着“嗬、嗬”的号子,气喘吁吁,挥汗如雨。父亲是老师,人缘又好,请了的不用说,没请的也来了,说“大哥起房子,不帮两天忙不好意思”。人们说,全鲤鱼大队的好土匠在我家聚齐了,而且像比武打擂一样显身手。运瓦也是,不到一天就完成。这时最能显出乡情、亲情。
打墙完工,就该上梁了,这是整个工程中最重要的一环,要举行隆重的仪式。主持的是木工师傅,他是掌墨师——设计师兼工程师。我家请的是大妹夫的父亲,他是资深木匠,说话慢条斯理,颇有风度。要上的梁是堂屋的,中间裹了红布,用铜钱钉好红布四角,放在一张四方桌上,两头拴好绳子。绳子由墙上的人拉着,预备好。掌墨师手捉一只大红公鸡,把鸡冠掐出血,把鸡血涂在梁木的两端和中间,一边涂一边念念有词:“我把主鸡捉在手,主人家请我祭梁头。一祭梁头出天子,二祭梁尾出霸王;若是祭在梁腰上,子子孙孙坐朝纲哪!”然后,他手持斧头在梁上敲一下,发令道:“荣华富贵,发!金玉满堂,发!……”每喊一声“发”,墙上拉绳子的就往上拉一把,直到拉上墙顶,安好。与此同时,鞭炮响起,沿着墙头施放。人们就着花生葵花籽喝酒。父亲挎着装瓜子花生的口袋,为来客添着,笑眯眯的。第二天,钉椽子,盖瓦。那些年,铁钉是稀缺物资,父亲让我跑到巫溪的后窖供销社买了十多斤铁丝,让我的未婚妻送去(我在官阳林场村小代课)。幸好姐夫路子广,帮忙买到了铁钉。现在的人一定觉得匪夷所思。
上梁
主要工程完成了,但还要盖猪圈,除阳沟(排水沟),差不多都是自家捎带着做。连过年他都带着我干。其余的人可以玩,我必须陪他;否则,老爷子不高兴,谁让自己是长子呢。1974年我分家另过,又要盖猪圈、茅房,他带我抽假期买木料、买瓦,钱由他出,我供饭请工;房子我使用,等弟弟长大后再落实产权。其间过程,难以尽述。邻居都认为我算有福气的,都说:“谁让你有个好爸爸呢!”
第二年,大妹出嫁,我也结了婚。我自己写了一副婚联:“自力更生走创业路,艰苦奋斗接革命班。”下联当时是奢望——接革命班?不狠狠地整你就不错了。不过,改革开放以后倒还是这样。所以,我还是有一点预见性的。
以后的十多年,人是辛苦的,温馨和甜蜜的回忆还是主要的。我的三个子女次第出生,一天天长大。我母亲骄傲地说:“我有再多(家产),有人得(继承)了。”1978年以后,家境越发好转。1985年元月,我的妻被学校安排做临时工,我一家搬到大昌中学。那年春节很热闹,是我们在老屋欢乐的极致。或许正是所谓“乐极生悲”,我家的大变故悄然来临。这以前的二十来年,我们一家,连同二爸幺爸他们,都是平平安安的。就在我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母亲在那年夏天突然去世。
有人说,母亲是一个家庭的“箍桶篾”,箍桶篾断了,家也就散了。父亲不可能在老家住下去,他到巫山党校代课;在其老同学、同事的启发下,他决心寻找余生的幸福。天要下雨,父要再婚。理解要赞成,不理解也要赞成。父亲辛苦六十多年,对家庭尽职尽责了,他该有自己的生活。
老屋从1985年夏天那个伤心之日,就请幺爸他们去住,十一年后,考虑住房制度改革后买房的压力,以及孩子读大学、成家种种花销,我征得父亲和弟媳的同意,决定把老屋出让。于是,老屋不再是我们的产业了……
现在想来,我们应该保留这个过时的建筑,做个念想也好。母亲刚去世那些年,我回到老屋,走到哪儿都想起母亲在此地的音容笑貌。我很想梦见她,却很少梦见。搬家离老屋以后,我即使回老家也基本上没在老屋宿过。
我的大儿子把老屋称为“祖屋”,而我的祖屋是在下湾,因为我的曾祖父甚至高祖都可能在那儿居住过。祖屋早就没有片瓦留下;而今,那早就不属于我的老屋又不复存在了。祖屋只在我的记忆中,老屋呢,还有照片,这也就够了。
(此文选自县退休教师协会《巫峡烛光》第24辑)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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