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下)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句》等,计1000万字。
15
沈棠回家了,涓生顿觉从未有过的凄清与失落。
异地他乡,百无聊赖,口袋空空,四肢无力,什么武功呀,高人呀,绝技呀,突然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天还早着,外面虽然还下着雨,但涓生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沧州不愧是武术之乡,街上尽是镖局、武馆。
各式充满豪气的招牌,成为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
街上,有人在压腿。
街口,有人在卖艺。
巷角,有人在推手。
广场,有人在聚会。
茶楼,一个帮会在跟另外一个帮会在谈判,好像因为某个地盘起了争执。
一路上,涓生倒也看得兴致盎然。
但是,他又不敢在外面待得太久,怕沈棠这个时候突然去客栈里找自己,错过了登府相见的机缘。
于是,待心情稍有疏解,便很快又回到客房。
等待是最难的,他一会儿凭窗眺望,检阅每个过往行人,一会儿又仰卧床上数天花板上纸印花朵的数量。
疲劳时小睡一刻,但很快又在别人的脚步声中惊醒,以为沈棠回来了。
好容易盼到了掌灯时分,与沈棠约定的见面时间即将到来,涓生这才觉得踏实起来。
此刻,他开始知道饿了,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涓生苦笑了一下,便喊伙计,叫来几个最简单的饭菜。
虽然跟着沈棠到了府上,会有一顿丰盛的酒肉宴席,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吃相,败坏了自己的形象。
他一边吃,一边慢慢斟着酒小酌着,一直等到半夜,却没等来沈棠。
他放下酒杯,急得在房里房外,栈里栈外,窗前窗后,都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到沈棠的影子,猜想着沈棠爽约的原因。
不觉中,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来,单调而烦躁,没个止境。
涓生燃起一支蜡烛,将长袍掖在腰间,打了一通长拳。
怎奈越打越觉得心烦,便坐下来,猛灌了一通凉茶水,望着那跳动的火苗,觉得这夜竟比白天还长。
至后半夜,他终于睡了过去。
次日,涓生又整整坐等了一天,还是没等到沈棠。
他本想直接去沈棠的府邸登门拜访,怎奈沈棠走时并未告诉自己家住何处,根本无法去找;他想再上街到处散散心,又怕沈棠子随时回到客栈,所以,他只能守株待兔般地困在客房里,犹如监禁一般。
他思了又想,觉得再也不能如此傻等下去,必须到海里去捞这颗针。
在吃晚饭的时候,他便趁机向堂倌打探,这沧州城里可有一个爱交朋友、痴迷武功、家世渊源的沈棠沈大侠,得到的答案却是连连摇头。
晚饭之后,他又走出客栈,遇人便打听沈棠的下落,却连个像样的线索都没寻到。
涓生这才悟到事情的严重。
他拖着铅一般的双腿,他回到客栈,已然动弹不得了。
躺在床上,他开始回忆这一路上的事情,便觉得疑点重重,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遭遇了一场骗局,且越起越像,直唬得他毛发怵然。
他怪自己只顾跟着沈棠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见山拜山、遇寨访寨、仗剑天涯、侠行天下,而对沈棠没有半分戒备,更没注意他的真正身份、去处。
——一路上吃吃喝喝,临了一抹嘴逃之夭夭,绝对不是一个江湖豪侠应该干的事吧。
此刻,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一根菜,他的口袋也就彻底光洁溜溜了。
怎么办?怎么办?
他又痛苦又悔恨又懊恼,然后,忽地想起沈棠临走时留下的那般纯金梅瓣,似乎明白了沈棠何以没到离开时却赠物的背后意图。
于是,他在失落、懊悔之余,又庆幸还没落到山穷水尽的下场。
无论如何,这东西还可以充抵回乡的盘缠。
想到这里,侠客落魄、英雄遭难的酸辛苦辣之感,俱都涌入胸臆。
他想起了开国之初,翼国公秦琼潦倒到卖马的窘迫。
——对,自己还有一匹马呢。
结果,跑到马棚一看,马早就没了。
问了店伙计,被告知,跟他一起来的那位武生公子,说是出去溜溜马。
涓生苦笑了一下,早就该想到事情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孤苦气愤中,他突然想起了子君的周到服侍,老父的舐犊呵护,都像远方的明灯,既温暖又渺茫地浮现眼前。
一股热泪,不由滚了下来。
他一时间觉得周身发烫,脑袋也沉重得如千钧巨鼎,将他压倒在床上。
启明星升起时分,涓生从梦中醒了过来,全身热得火炭一般。
他,终于病倒了。
16
涓生,开始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一生的武功,都消失了。
那些原本跟他称兄道弟的江湖朋友们,居然对他拳脚相向,打得他鼻青脸肿,自己却毫无招架之功。
他奔跑,他逃窜,他狼狈不堪,行走如狗。
然后,在他最落寞的时候,子君走过来,替他擦干了脸上的汗渍,拎着他的耳朵回到了家中。
这种行为,不仅没有让他觉得大失男子汉的威严,甚至还有种温馨之感。
子君将他丢在水中,给他洗去身上的污垢。
那手,可真凉呀……
涓生突然觉得很冷,不由地裹紧了被子。
可是,还是很冷。
然后,他就醒了,浑身不停地打着摆子,喉咙发痛,脑袋晕乎乎的。
他自己,自己真的病了。
他躺在那里,平缓了一下心绪,挣扎着起来,对着桌子上的冷茶壶,牛饮了一番,心绪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他又唤来店家,将出银两,让帮忙请个大夫。
大夫来了之后,开了个方子。
涓生又央求店伙计帮忙取药,煮药。
几经折腾,喝完了药,要开始昏昏沉沉地睡去。
就这样,玄天黑地地睡了两三天,身子才觉得轻了些。
他挣扎着起来,叫了些吃食。
店伙计便催着结算这几天的食宿。
涓生一摸钱袋,已是一文不名。
看到他的样子,店伙计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不由露出一丝嫌憎的笑。
涓生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那瓣纯金的梅瓣,付了房银,还有些结余。
他知道,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便一步一踉跄地迈出店门,雇了辆马车,狼狈离开沧州,往南赶去。
家,他终于要回家了。
车马行了一日,车主便讨拥金。
涓生算过这一天的花费之后,余下的钱也仅够一天的饭食了。
那车主见涓生已无力支付下程的佣金,便找个借口,载着新雇主返回了沧州。
时至此刻,涓生心里暗暗叫起苦来,这人地两生,天地不应的境况,再加上自己伤风感冒还未痊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呆坐在官道旁,眼巴巴地盯住过往的车马人流,祈望着碰到一两个熟人,即或是高利借贷,也是万幸。
他一边看着,一边想起了老父,想起了子君,悔恨不迭。
他想着此次回家后,一定要痛改前非,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再也部与那些所谓的江湖朋友们厮混了。
坐了半日,满眼尽是陌生人,哪里有半个熟面孔!
眼见日头偏西,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他捏着仅剩的几枚铜钱,买了几张煎饼一碗稀粥,算是送走了一个无望的白日。
但迎来的是一个无处可归的夜晚。
他想起来的时候,去拜见的那些山寨之主、大派掌门,想着当时拍着胸脯说过的有事找他们之类的话,便打算稍后经过的时候,就去借些盘缠。
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是在离沧州城区约五十里的一个小镇上。
这小镇煞是热闹。
人来人往,也多有佩戴者各式冰刃的武林人士经过。
他走进一座酒楼,打算用身上的衣服换一碗汤面。
就听得酒楼中央有很多人大声嚷嚷。
涓生便问店伙计那是些什么人?
店伙计说,是名震沧州的大侠云飞扬。
涓生便问这云飞扬是何人?
店伙计打量了他一番,一副看下乡人的表情,道:“要说这云飞扬云大侠,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豪侠,仗义疏财,抱打不平,人称沧州小孟尝。”
涓生听得一喜,觉得既然这位云飞扬大侠这么有名,定是认得那沈棠的,不如跟他打听一下那沈棠的下落,即使打听不到,说不定可以借些银钱花花——店伙计不是说他仗义疏财嘛,看在大家都是江湖朋友的份儿上,能不相助?
店伙计见他发愣,又白了他一眼,道:“客官,你的汤面,我马上给你端上来。”
涓生却道:“我现在不要汤面了,给我换成一只烧鸡,两个酱肘子,外加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说着,便朝着那云飞扬走了过去,打算攀个交情。
那云飞扬此刻正在跟另外几个江湖人物模样的汉子在说着话,见涓生过来,便问道:“兄台有何事?”
涓生便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沈棠的年轻武生,并表明身份,自己原本是沈棠的结义兄长,但现在却找不到了他的下落,估计是被骗了,已经身无分文,打算跟云飞扬大侠讨几个盘缠,来日定当厚报。
云飞扬倒也豪爽,道:“大家都是江湖朋友,说什么报不报的。”
说着,便伸手去摸口袋。
然后,一摸,却摸了个空。
然后,冲着外面大喊了一声,他妈的,居然敢偷到本大爷的头上了,是不是不想混了,等会抓住那个三只手的,一定将卵蛋割下来。
涓生一看这架势,借钱估计不可能了,便道:“既然云大侠手头不方便,那就算了。刚刚小弟叫了只烧鸡和酱肘子,小弟身上已无分文,云大侠可否……”
说着,搓了搓食指和拇指。
听到这话,只见那云飞扬一瞪眼睛,大声呵斥道:“你身无分文居然还敢吃烧鸡和酱肘子,我看你分明就是个骗吃骗喝的混混。我云飞扬一生光明磊落,最见不得你这种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狗东西,见一次打一次,兄弟们,给我将这个东西打出去。”
说着,手下人便冲过来,照着涓生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涓生落荒而逃。
17
又开始下雨了。
涓生狼狈不堪地逃进了一座破败的寺庙里。
此刻,他身上满是青肿,衣衫破烂,肚子又饿又饥饿。
昏昏沉沉肿,他在四处无遮的庙堂里挨过了平生最凄惶惨淡的一夜。
回家的路,还很漫长。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绝不能等着饿死。
他想起那些江湖中的典故——卖艺!
油锤灌顶、胸口碎大石,这些硬气功夫不行,但拳脚枪棒还是可以的。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这沧州根本就是功夫窝子,几乎人人都会功夫,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打把势卖艺,说不定会被看成故意挑衅,弄不好又是一顿拳脚。
即使要卖艺,也要先走出这沧州再说。
可是,眼下呢?
他气得一顿脚,将一个土疙瘩狠狠地踢了出去。
然后发现,刚刚踢得那个东西,好像是一只破碗。
看到破碗,他又想起了自己在洛阳城的那个乞丐。
自己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最大的原因,就是洛阳城那个侵占了自己庄园的乞丐。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早早做好了安排,要与乞丐一辈子都是不缠不休?
于是,他下了这被子最大的一个决定——暂时加入丐帮。
他想起太史公的话:“周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
又想起一个传说,传说中某朝某代某位开国皇帝,在发迹之前,也曾经营过乞食的经历。
有了这两位大哲的先例,他的心里舒坦了许多。
正当他走投无路地踟蹰于路途时,一家财主悬榜招仆。
他便毅然决然地扔掉了乞儿的破碗,应招而去。
那财主待他还不错,见他识文断字,拳脚功夫也不错,便分配他专门伺候十岁的儿子,除了辅读小主人做课业之外,兼职保镖。
这种不太失体面的差事,涓生还是做来绰绰有余的。
有了那段行乞的屈辱,眼下的日子倒像是在享福了。
逢到节日,那财主除了平日的工钱,还额外赏些铜钱给他。
涓生也都攒起不用,只盼攒够路费,好回洛阳去。
白日做工,晚间便想念故乡,想着家里一定会找他找得发焦的情形。
如此光阴荏苒,一过即是半年。
他的人也胖了些,身体也硬朗起来,钱袋也渐近丰裕了。
有一日,他带着小少爷出去逛集市。
乡间的集市倒也热闹非凡。
他用那财主给的零花钱,给自己和小少爷买些小玩意儿和吃食,倒也不亦乐乎。
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沈棠。
沈棠出现在这集市上。
他一手扯着小少爷,一手拨开人群,追那沈棠。
沈棠仿佛也发现了他,脚步飞快地逃窜,没几个回合,便不见了踪影。
而涓生却因为忙着追人,撞翻了不少摊位,踩了不少人的脚,惹起了众怒。
众人就是一阵拳脚。
他这才知道自己惹了祸,舍着身躯,护着小少爷,只待那财主派人来接应。
到了家,涓生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激怒攻心,再次大病一场。
那财主虽然为他延请了大夫,但一应支出却要由他的工钱里扣付。
涓生一病半月,几乎用尽了平日的积蓄。
病刚见愈,却又患上恶疮,腿上、臀上、腰间一齐生出恶疮。
那恶疮颇为顽固,用尽办法,不见大转,每日流脓不止,加上近日一直阴雨不绝,伤口感染发烂,恶臭不止。
那财主见涓生已无法调用,便放下一串铜钱,不顾他百般央求,将他赶出了大门。
18
涓生从此又一次跌入苦海。
涓生遭这次厄运,觉着百无生理,却又没有自尽的勇气,便再次走上乞食的道路。
一路之上,羞辱、饥渴、病痛轮番折磨着他.
同情、援助、自勉也同时关照着他。
他渐渐地变得坚强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经史子集里寻不得的哲理。
这些都促使他愈加愧悔。
终于,到了洛阳的地界。
这一日,正当他席地而坐,吞食着讨来的残羹剩饭时,撞见了几个曾经的猫狗武师朋友在田野里架鹰打猎。
他像见到了亲人,一股热泪顿时喷涌出来。
他顾不得蓬头垢面的狼狈,飞快地站起,大步流星地奔了过去,兴奋地招呼这班旧日的酒朋肉友。
不想那些人见了他如避虎狼,十分张惶,躲之惟恐不及。
涓生道:“诸兄,我乃潘涓生!”
人道:“你是人,还是鬼?”
涓生急道:“我怎么是鬼,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么?”
这班人惊魂乍止,才道出:“这一阵你跑到哪里去了,如何弄成这副模样?”
涓生道:“唉,一言难尽啊……”
他还要说些什么,不想那几个人掩鼻扭脸,俱都远远走开了,任他如何呼喊,也不见人返转。
涓生怔在道中,半晌说不出话。
两眼只管死呆呆地望着这些远去的背影,一阵更为酸楚的心绪几乎击他倒下。
怔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觉得尽管吓走了这伙不讲情义的小人,却也昭示了扬州已近在咫尺的信息。
一股自惭自愧,近乡情怯、吉凶未卜,临近尴尬相混合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不知当笑、当哭、当逃抑或当趋。
最终,还是甩开步伐,疯也似地朝着远远望见的洛阳城楼奔去。
19
酒已经喝完,狄仁杰和那中年人都有了醉意。
那妇人便从后厨端了些汤面上来,给两人解酒。
这中原地区有这样的习俗,不管多大的席面,酒足饭饱之后,最后一道必须要上一道汤面,否则,这道宴席便不算完。
而且,吃些汤面,对于酒后之人,有养胃之功效。
狄仁杰端起面碗,吃了一口,酸香可口,不由击掌,打着拍子唱了起来:“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切面铺。切面铺耍大刀,生日满月用得着。要说面面净说面,和出来一个蛋,擀出来一大片,切出来一条线,煮在锅里团团转,盛在碗里莲花瓣,一个人吃半斤,三个人吃斤半,大掌柜的你算一算,算不过来不给钱……”
中年人醉眼朦胧,道:“公子,你在唱什么?”
狄仁杰道:“我老家的歌诀,叫做数来宝,讨饭的叫花子唱的。只是不知道那涓生在讨饭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哦,对了,既然涓生已经回来了,那是不是孙府尹就可以结案了,将子君、鲁直一家四口无罪释放了?”
中年人将碗里的汤面喝完,放下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20
且说那一日,孙府尹将鲁直一家四口收监后,并未立即安歇。
虽然他仍固执地认为,自己对这双男女的奸情与判断不差,但是鲁直夫妇喊冤,围观人众的向背,乃至鲁直子君受刑不屈,都与自己的判断大相径庭。
他不得不再三思索。
伤腕、血衣、失踪这几个重大实证,使他无法推翻自己的判断。
孙府尹笃信自己的阅历和经验,更珍惜自家“断案如神”的名声,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形下,收回判断简直是愚蠢。
这不但坏了他作为一任父母官的威望,也无法向潘半城交代: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于是,他决定加重刑罚,撬开这对奸夫淫妇之口。
于是,五天之中,两次过堂。
笞、杖、鞭、拶,轮番使用,奈何鲁直和子君这二人都似吃了秤砣,心如铁硬,虽叫苦不选却不肯招承。
两堂过后,鲁直遍体鳞伤,子君亦是血迹斑斑。
孙县令这才想起鲁直关于涓生曾跟江湖人物流连妓院的说辞,心想:难道应该去那里察看一番?若果无线索,岂不证实自己判断无误?
但又一想,设若找到了某人或活着的线索,岂不使自己落下了糊涂的恶名?
反过来再想,如果照这样审下去,又该如何收场?倘无口供,却拷出人命,该如何具报?
这样一想,暗暗吓出一身汗来。
他万万没想到,这一看来简单的案子,竟弄得自己进退失据,左右两难。
经过权衡,孙府尹决定不惊动任何人,亲自来个微服私访,且走出一步再说。
孙府尹先命人提出一二个混迹江湖、曾犯下风流案的在押犯人,单独审问。
他于表面不经意中,顺带拿潘涓生夫妻恩爱的事情作为例子,对这些犯下重案的人犯进行教育。
其中有一犯人,就是那个曾经跟涓生有过争执的乞丐。
他听到涓生夫妻恩爱的事儿,不由嗤笑了一下。
孙府尹问他为何发笑。
那人则道出了涓生经常流连暖红阁的事情来。
孙府尹心内一惊,直觉不妙。
次日,他便扮做富家公子模样,辗转几处,来到暖红阁。
暖红阁的鸨母春风满面迎上来,道:“大爷,想找甚样姑娘?”
孙府尹道:“可有上等佳丽?”
鸭母一笑,道:“这暖红阁内的姑娘个个如芙蓉出水,只要大爷肯手出大价,便是天仙也请得过来。”
孙府尹从袖中拽出一吊钱来,塞给鸨母,道:“些许小用,送与妈妈买茶吃。”
鸨母见来人如此手大,笑得如一朵花,话也多了起来,道:“我们这里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花营,姑娘们俱是能弹会唱、谈文吐雅的俊俏人物。大爷怕是初次光临,还不知道许多大家公子都是这里常客呢!”
孙府尹笑道:“妈妈说笑了,那些世家公子们一向注重自己的名声和地位,又如何敢光顾这风月场所。”
鸨母道:“大爷您这就多怪了,临过往洛阳的客人且不说,单是本城的大户人家多得够几营兵马。”
孙府尹道:“哦,是吗?”
鸨母道:“怎么不是,比如说那城南的李员外,城北的刘部郎,城西的何大人,城东的潘大爷,这些人的公子都在这里包着姑娘,一出手都是百十贯呐!”
孙府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道:“你说的城东潘大爷,是否那有名的潘半城?”
鸭母:“是潘半城的公子。”
孙府尹道:“若说别人我还相信,可那潘半城虽是巨富,治家却极严,他的公子岂敢到这里勾留!”
鸨母:“若不信,您可问春蕊姑娘。往日里,潘公子只要与家里的少夫人吵了架,几乎都要来这里。这些月,他跟一个沧州来的公子到拜师访友去了。那位潘公子,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痴迷武功,听说那沧州可是武术之乡。当时,潘公子不知怎的,跟那位沧州来的公子极为投缘,三说两说的,不仅拜了把子,还决定一起去沧州寻高人学武功呢,弄得春蕊不时还害相思病呢!”
孙府尹道:“我平生也喜欢练武,不知他们两人是什么时候走得?”
鸨母道:“差不多两三个月了。说来有一件事比较奇怪。”
孙府尹道:“什么事?”
鸨母道:“那两位公子立刻后的第二天,我们在院子的那棵大树下,发现了一颗埋着的猪头,真是晦气。想来是两位公子结拜时供奉的三牲九礼,不知被谁给顺了出来,想找个机会偷出去吧。看,我跟大爷胡乱说这些做什么,您还是先选个相好的玩一玩吧。”
府尹起身道:“今天我还有个约会,改日再来登门。”
说罢,便转身走去。
鸨母在身后兀自笑盈盈地让道:“大爷明日一定来哟!”
21
回衙的路上,孙府尹犹如被翦径盗贼打了一闷棍,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有一时又如一无所有般空了起来。
他索性不再雇车,徒步往官邸踱着。
当情绪平静下来后,只有一件事盘旋脑际:该如何了断?
若要坚持原方案定案,涓生一旦回来该如之奈何?
若就这么放掉一干人等,又该怎样交代?
他不禁仰天长叹:先前的担心如今竟成了现实,苍天何以教我?
行将到家,孙府尹终天想到一个使自己解围的台阶,即,先放掉二位父母,着其寻找涓生,若寻到即可将鲁直、子君释放。
这虽是经不起推敲的无法之法,倒也可凭着官威做到左右逢源,不致酿出更大的被动。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心中轻松了许多,觉得自已究竟比别人聪明,今日此行不虚。
不料,天公偏不成全,孙府尹真的陷入了尴尬境地。
他刚刚换过便服,正要啜茶,狱吏来报,说鲁叙与鲁直因病伤过重,已经死去。
孙府尹一听,怔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一死,这案子便成了死案。
转而一想,必须按既定设想办。
他便吩咐狱吏,速将二具尸首葬埋,对外只说是畏罪自杀,并且不得向周氏及子君泄露。
为防范人多口杂,他赏了狱吏四十吊钱,另加二十吊给所有狱卒。
狱吏接到重赏,反而大生疑窦,不过仍是喜滋滋地奉命而去。
次日,孙府尹命人将周氏老太太带入二堂道:“本官为保护百姓免受冤枉,慎行法令,今命你取保候审。此间若万一寻得涓生,便可证明清白;若寻人不得,将依法而判。”
唤地方作保,签过文书,放了周氏。
周氏回监取衣物时,将此事告诉了子君。
子君觉着有了一线亮光,精神振作不少。
将出衙门,一个狱卒悄悄对周氏道:“老太太回去好自为之吧,这件事怕是凶多吉少了。即或杀人之罪可白,通奸之事已传扬开去,人力是无可奈何了。”
周氏到得家中,四壁苍凉,室内桌椅七倒八歪,显是被搜查过。
老妇人也懒得收拾,便呆坐在灰尘飞扬的床上,只是玩味着狱卒的话。
一场飞来横祸一夜间弄得家败人伤,且又无端弄得臭名远扬,一向本分善良、洁身自好的老妇人今后该如何面对四邻?
子君又当如何自处?直儿将是怎样的处境?老伴能否活着回来?
她本想挺下来,明日去探监,看看那爷儿俩如今怎样了?但明知此刻县衙是决不允许的。
又想去寻涓生,这家徒四壁的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去寻,又哪里去寻?即或寻到,这个家又如何立在这个世上?
思来想去,竟无一处是生路。
长夜茫茫,风雨凄凄,前景暗淡,惟有一死方可解脱。
想到这里,周氏觉着口渴难耐,踉踉跄跄地走到井边汲水。
她伏在井沿,望着黑洞洞的井内,觉着真像此刻的处境。
愣了一会儿,她觉得忽然眼睛明亮起来,见井中有一处亮光,澄明温和,有一轮明月如一面镜子反射着清亮的辉光。
她感到这是在召唤她、告诉她:那里乃是无烦无恼的清静之所。
于是,随着一声闷响,老太太在井中寻找自己的极乐世界去了,没惊动任何的人。
22
斗转星移,几个月过去了。
就在涓生卖身为奴的时候,子君正在监中盼着母亲找到涓生的消息。
时间是漫长了些,但一念既存,子君便被这期待支持着活下来。
这一段时间里,孙府尹没再提审她,用食也较前改善了些。
有些狱卒和犯人同情子君,不时也给些可怜的接济。
子君珍惜这极有限的温暖,再加上心有所盼,伤势便一天天好转起来。
她的身体,也硬实了一些。
这一日,子君正在用一根粗草,在墙上刻着日子。
——这是她的习惯。牢里黑暗,不知白天黑夜,不知年月日,所以,便仅凭着第一天进来时的记忆,以及狱卒每日送饭的频率,来计算日期。
牢中的日子虽然难熬,但只要有盼头,就有将牢底坐穿的那一天。
送饭的狱卒是个刚来的小伙子,见子君的容颜虽然憔悴,但又强自期盼着,便忍不住人含糊地向她透露了一些信息:鲁叙与鲁直早已死去。她的母亲,也在出狱的当天夜里,投井自尽了。
子听到这个消息,子君才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失声恸哭,寻死觅活。
闻讯赶来的狱吏见状,便将那个送饭的牢卒恶声呵斥了一番,并安慰子君说,她听到的是谣言。府尹大人已经查明了案中详情,那鲁叙和鲁直只是因为伤口感染,被安排进了单身的牢房,进行精心治疗,不日即可相见。
连吓带骗之下,子君才算平静了些。
她又开始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此刻,她只愿能找到涓生,以便早日使全家团圆。
每日里,她只自呆呆地望着牢门,巴望着任何一点消息。
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这一天,还是上次那个狱卒,偷偷告诉子君,孙府尹被调职查办了。待新府尹上任之后,你的案子有出头之日了。
那几天,子君喜得整日热泪不断。
孙府尹被罢官,其实是受另一案牵连,与子君的案并无关系。
那是一桩礼部的贪墨案。
孙府尹因为一直想进礼部,便上下打点。
结果,被人告发,皇帝便派遣御史大人阎立本处理此案。
阎立本便来到洛阳,查明了孙府尹行贿的事实真相,便将其革职查办。
后来,又在清理遗案时,发现了此案。
几经查问,阎立本大人发现此案疑点甚多,而当事人又有三人已经死去,他深为孙府尹玩忽职守所恼怒,遂提子君询问。
之后派人往暖红阁查访,又传潘半城仔细盘讯。
正在此时,涓生返回家中。
潘家在洛阳乃一大族姓。
族人平日即对子君的贤淑知礼颇多褒赞,及至事发,见潘半城如此待子君及鲁家,亦大感不平。
但是,他们却碍于涓生确实失踪,无法相劝,只得忍下。
后听传闻,鲁叙夫妇及义子鲁直俱死于是案,而涓生仍是生不见人,死未见尸,都觉蹊跷与同情。
再加上传闻涓生经常与一帮江湖的游侠儿们与烟花所处确实多有来往,便有人劝潘半城不妨去那里寻找。
但潘半城听不得半点进去,以至闹得不欢而散。
涓生回来的消息,如风般传遍潘氏家族,人们纷纷来看究竟。
涓生见族人家人咸来问询,便哽咽着把这数月来的遭遇一一陈诉出来。
尽管人们见状十分可怜,但是更恼恨他的轻浮不负责给家人及族人带来的惨痛后果和名誉而申斥。
由申斥而痛恨,不由分说,七手八脚便将涓生捆绑起来,扭送官府。
潘半城也阻拦不得。
扭送涓生的消息极快地传遍洛阳,尾随围观者达万人之众,汇成一条人河,滚滚地流向通往官署的大路。
愤怒的人群犹如海啸叫喊着,挥动着手臂,朝涓生打去。
远处的人够不到,便将石头、烂果、蔬菜掷过来,弄得涓生像个落汤鸡。
若非族人中健壮者护拦,涓生定毙命于众人的愤怒之下。
23
阎立本正坐衙中翻阅遗案案卷,只听得一阵涌潮滚雷般的声音,由远而近。
还未等派人查询清楚,人流已然滚落到衙外仪门之下。
守卫的差役将其强力挡住。
潘家族人将涓生扭至公堂之上。
此刻,涓生已经缩做一团,但知战栗,一切礼仪全都不知了。
族人中长者向阎立本禀报了大致情由。
阎立本又命涓生自述。
涓生便把如与那乞丐争斗,如何在暖红阁遇到了沈棠,又如何与沈棠结拜,沈棠又如何深夜杀了乞儿,带了人头回来,又如何前往沧州拜师学艺不成被骗,又如何乞讨返乡的经过从头至尾呈述一遍。
阎立本听得不断摇首顿足。
待涓生讲述完毕,严厉即发下令签,命役差去暖红阁,到那“埋首”的地点,挖出沈棠杀人的证据。
那暖红阁的鸨母早就吓傻了,后来几经解释,才将那颗已经腐烂的猪头弄出来。
衙役将猪头和老鸨几一干小厮带回,当堂对供,才发现事情属实。
阎立本便又发下一通令签,令沧州等地同僚,缉拿沈棠。
末了,又命人重责涓生四十大板。
众堂役亦早有余愤,又听得这番自述,直恨得咬牙切齿,一齐扑向涓生,按倒地上,用尽全身气力,打了个真魂出窍,直打得涓生血肉横飞,几次昏死过去。
此时,潘半城亦赶了来,急得匍匐在地,连叫:“大老爷饶命,都是小人有罪,惯养出这样的畜生,且饶了他吧!”
边说边哭,头也磕出了血。
停刑后,涓生又被冷水喷醒。
涓生哀嚎不止,大声哀求道:“小人该死,求大人把小人当堂结果了吧。”
只见阎立本把惊堂木一拍:“大胆潘涓生,你但知解脱自己,难道不知鲁氏一家三人因你死去,那鲁子君至今尚在狱中,还不快快接回家去,好生调养,以赎罪愆!”
涓生抬头望去,只见子君被人搀扶着,从堂后转出来。
原来,书吏见涓生找到,便未等县令发话,即着人立即将子君领到公堂上来。
直到此时,差役才边走边把子君父母义兄惨死的消息告诉子君。
子君一听,立即昏死过去。
被救醒后,子君只觉四肢无力,躺在堂后,断断续续听到涓生的讲述,万丈怒火从中而来,强挣着被人扶起,向大堂走去。
四目对射,万感交集。
涓生再无勇气正视子君,一头扎倒在地上,又昏迷过去。
子君见涓生浑身是血的惨状,又是可怜,又是恼恨,竟不知怎地,一阵天昏地暗,也昏了过去。
阎立本命潘半城将子君与涓生带回家去,好生将养,特嘱他要记取教训,教育好儿子,永生不忘这血的历史。
24
回到潘家,二人渐渐苏醒过来。
涓生强撑着身体,给子君倒了一杯热茶。
子君只是双目盯住天棚,只摇了摇头。
事既至此,三人俱有万语千言,又无一言可讲。
掌灯后,子君挣扎起来,喝下半碗粥,便睡下了。
涓生被潘半城扶到上屋,洗浴、疗伤,忙了半个时辰。
见子君平静睡下,涓生没忙着回屋,而是与潘半城抱头痛哭一回,细述了这几个月的辛酸痛楚。
涓生觉得恍若隔世。
潘半城则愧悔难当,叮嘱涓生后半生一定要尽一切力量,善待子君,以赎过去的罪责。
涓生除了懊悔愧疚之外,眼里也多出了一丝杀机:沈棠!
他又取下那把挂在墙壁上许久不用的长铗,不停地擦拭,弹剑而歌:“宿润侵苔甃,斜阳照竹扉。相逢尽乡老,无复话时机。”
潘半城知他心里难受,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一直到了鼓交二更。
潘半城这才让涓生赶快回房去,看顾子君。
涓生拿了枝拐杖,一步一挨地蹭回自家居室。
打开房门,里面静静的,毫无声息。
涓生惟恐惊动子君,灯也不点,蹑手蹑足摸至床边,和衣而卧。
忽然,他觉得静得可怕,不由伸手往身边摸去。
床是空的,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他忙点上灯,听得门外有动静。
开了窗户,只见子君居然坐在湖边,轻轻地唱着什么:拔蒲来,领郎冷湖边。郎心在何处,莫趁新莲去。拔得无心蒲,问郎看好无。
然后,一扭头,冲着涓生冷笑了一声,整个人便坠入了湖中。
十天半月后,又一个新闻传遍洛阳,说涓生又失踪了。
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子君。
传闻重重,有人说他又去做那游侠儿浪荡江湖了,有人说他去找沈棠报仇了,也有人说他他投了军,随同本朝大将军开赴了边陲。
至于哪种传闻是真,不得可知,反正之后洛阳城里再也没出现涓生的影子。
25
天亮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狄仁杰离开了那间茅舍。
他的袍子后面,又多了一柄长铗。
是那中年人转送他的。
狄仁杰没有拒绝。
昨天晚上,他用了一顿好酒好菜,听了一个故事,今天早上,又得了一柄好剑。
他的心情很舒畅。
他初入洛阳,本应去大理寺就职。
但是,他的座师阎立本却告诉他,入职之前,可以先游历天下,多听多看。
如果将民间的那些诡秘莫测的案情都了解之后,可能会对他在大理寺的工作有更好的理解和帮助。
所以,他这才开始了他的游历。
雨后的清晨,好冷呐。
但阳光出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狄仁杰笑了,眼角荡漾着阳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