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龙杲/种黄豆

 

种黄豆(“回到龚家洞”之一)

作者:龙杲

“清明后,莫种豆”。
这句农谚的意思是,到了每年的公历四月五日左右,黄豆该下种了,因为清明节到了。如果过了清明节气,黄豆种子还睡在生产队上的留种仓里,或者还收藏在农户自家装种子的坛坛罐罐中,说明耽误了农时,迟了些。即使抓天时地利抢种,或多或少还是会影响黄豆的开花、结果,最终影响的,是队里这项旱土作物一年的收成。某个农户打算在自家的自留地上,种上一小块黄豆的,也一样。当年我家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因种种原因耽搁了农时,导致种下去的黄豆,到收获的季节,长出的豆荚多是瘪的,尽是一些牛皮荚。看着满地的青秆嫩叶,觉得长成了文人比喻的一块鸡肋,留之无用,弃之不舍。
队里的黄豆全部种在村子东岸的浅山窝里,那些山窝远离村庄,远离人烟,清一色的都是旱土,适合种黄豆。近的山窝只有仰天窝,梨树窝,永仙窝,这几个山窝全部集中在菜家洞里,不用翻山越岭,沿着一道窄小的田垄埂,过了铺着木桥的小溪,再爬完数十步的上岭路就到了菜家洞。那几个山窝就像一只手掌上的几根手指,分布在菜家洞里,其形状,菜家洞因此被阴阳地理家称为“五马奔槽”。而且菜家洞甚至还住着本队的两户人家,我平素提到过的玩伴新葫芦和爱伢子,就住在菜家洞里。
中等远近或者是说不远不近的山窝,则一律要翻山。青山窝要翻青山埂,枫树窝要翻枫树埂,烟竹窝要翻响塅坳。那些山埂和山坳,路弯曲陡峭,而且还很窄小,俗话形容是一条野鸡路。一条只方便野鸡行走的道路,崎岖难行可想而知。
最远的山窝要数梅子窝。那里的山太高了,梅子窝感觉就在白云边上。去梅子窝有多条路径,可以从青山窝去,也可以从枫树窝去,还可以从烟竹窝去。翻过了去这三个地方的任意一道山,再经过三个山窝中的某一个山窝,到了一个叫拦门坳的地方,就有那道更高更陡路更长的山埂,如游龙在天,似烈马扬鬃,在前方等着我们去降服,等着我们去踩在脚下。从生产队的集中地点晒谷坪出发,路上不耽误,要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达。
在清明前的一段时间,队长会安排劳力到那些山窝去,作种黄豆的前期准备。妇女和老人,或者趁星期天帮家里挣工分的学生,安排铲除两边窝沟的杂草,或者用柴刀砍去窝沟两边山脚下的树枝。铲出来的杂草,用“草抓子”抖尽泥土,连同砍掉的树枝,铺在窝沟、土边,晒上几天,趁天气晴好,集作一堆烧成灰,拌上人畜粪,种黄豆时,作为基肥下到地里,黄豆因此长得旺盛。
铲除了杂草,整好了土边的地块 ,队长安排两个扶犁掌耙的老内手(老内行),驱赶着黄牛,用犁铧把土翻开。一块地翻完,后面耙地的便赶着牛,掌着耙紧跟上,通过一犁一耙,一块块大大小小,松软平坦的土地上,留下一圈圈细密有致的耙痕,让人看着特别的舒服。浅山窝里的土大多带沙性,不粘犁尖和锄头,犁着这样的沙地,牛背起来轻松,人跟在牛后面也轻松,叫应老的老内手甚至一手扶犁,一手挥舞着赶牛鞭,扭动着腰肢,脸上挤眉弄眼扮着“三花”(丑角),唱起了地方花鼓戏《蔡温山耕田》,动人的歌声,熟悉的旋律,惹得整个浅山窝里,到处都是开心的笑声。
那个时候,我家兄弟多,就父母挣工分,生活很是清苦。有时趁星期天,我也曾扛着一把叫“田铲”的农具,或者握着一把柴刀,在队里种黄豆时,跟着大人到浅山窝里铲土边,砍树枝,或者在大人种黄豆造垄时,持着一把瓜勺放黄豆种。
种黄豆的前期工作准备好了,地上干干净净,两边的窝沟整整齐齐,一块块褐色的,形状各异的土地,俗话说像一封书似的,静悄悄地铺陈在浅山窝里。队长巡视着每一个山窝。他站在山埂上,远远望去,满意地说,做事要做得像个事,男人看土边,女人看布边。虽然浅山窝里整齐的土边,不尽是男人的功劳,但队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种黄豆的日子除了是在清明节以前,选日子时,队长还会放下身段,躬身前去咨询一个外号叫“屎鸦雀”的老者。“屎鸦雀”除了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当有人求他时,偷偷摸摸干些打时、占卦、寻草药的勾当。他闭着眼睛,大拇指扣着另几个手指的一道道节骨,掐算了一番,告诉队长哪天是逢煞日子,哪天诸事不宜,只有哪天才是黄道吉日,宜撒秧下种等等。大家信他,队长也信他,说他一算一个准。种子只有一份,季节也不等人,种下的黄豆要保证从它落地那一刻起,从发芽,长叶,结荚,到最后的丰收,不能有任何的差错。用村民的话说,要一路杏花村,直到看着一块块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端到桌子上,用筷子夹着送进有时难免吃糠咽菜的口中,才算风调雨顺、大功告成。
种黄豆的日子到了。队长站在晒谷坪上,口中含着哨子,啾啾啾三声响过,全队不管是全劳力还是半劳力,或者男劳力还是女劳力,都从四面八方快速向晒谷坪上集中。少数几个青壮劳力由队长带头,负责挑盛在粪桶里的人畜粪便,其它的劳力都扛上田铲锄头,没有扛田铲锄头的则安排背黄豆种,年龄特别大或者特别小的,就拿着用来盛黄豆种的瓜勺跟在后面。随着队长一声令下,一行人迎着早上初升的太阳,浩浩荡荡地向村子东面的浅山窝出发。
到了要去的那个山窝,大家有时会按照惯例,从进入山窝的第一块地种起,一直种向窝尾,直至一窝地全部种完。有时,也得听队长的安排,比如去的人数较多,队长会把劳力分成两伙,从山窝的中间位置往两头种,以提高劳动生产效率。虽然不考虑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青壮劳力与妇孺老幼肯定会牵扯搭匀。队长最怕的是人多起哄,耽误做事,他常常把“人多尽起哄,狗吠卵子动”这句俗话挂在嘴边。
种黄豆时,造第一道垄的同样需要老内手,首先他会从一块地的中间位置起垄,一垄造完,后面的跟着造的造垄,放的放种,多人同时向一块地的两头展开。如果造的第一道垄位置不对,根据一块地的形状,会影响到后来的垄沟走向,垄沟有可能弯弯曲曲,甚至往某一边斜得厉害,需要“打尖”,就是造一道或几道长短不一的土楔子来补救。这种情况,对于一个种黄豆的老内手来说,一般很少出现,谁非那个人是刚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不久的楞头小子。一旦出现这样的垄沟,造垄的人是很没面子的,甚至会挨队长和大伙的骂,严重的还有可能扣除“一缓烟”工分,也就是一天的四分之一。这是造垄人最担心的,用今天的话说,是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种黄豆时,根据土地的肥沃程度,如果相对贫瘠的土地,还需要用拌过人畜粪的土子灰施到地里,以增加肥效。这项施肥的工作,往往都是一个叫慎忠的人来做,他心智不正常,敢一边放拌了人畜粪的土子灰,一边抓起口袋里的炒苞粟(玉米)往嘴里塞,人人都对他避而远之。
造垄人每起造一垄,放种人就跟着放好一垄黄豆种,造垄人再用造垄带出来的泥土盖好上一垄的黄豆种。造垄人脚不停手不住,一边造垄一边往后退,田铲碰到沙土发出沙沙的声音,十分的悦耳。放种人一手端着盛种的瓜勺,另一只手在瓜勺和垄沟间一上一下,一来一往,大家配合默契,所有动作整齐划一,直至一块地种完,大伙才可能伸个腰,站着稍息一会。
造垄要经验和技术,放种同样有很多的讲究。行距虽然是靠造垄人把握,但株距则完全掌握在放种人手里。每株黄豆之间,一般是六七寸的样子,是一个身高五尺左右的成年人,张开拇指与中指的距离。俗话说的是,直行一尺八,横行过只鸭,横行指的就是株距。株距隔远隔近都不行,都会影响收成。有时造垄人造垄太快,前头的走远了,后面的又赶上来了,放种的夹在中间,心中一着急,尤其是小孩子,难免会耍个滑头,种子就下的有些随意,为了图快,下种数量不一,距离远近不一,甚至稀稀落落的。
碰到这种情况,队长心情好时,会吩咐前后造垄的人慢一些,等等放种的人。更多的时候,放种人难免会挨一顿臭骂,但绝不会推倒重来。放种除了距离要大致相等,而且每株投放的种子数量,也大多在三到五粒黄豆之间,太多或太少,同样会影响收成。放种时,而且有一个俗成的约定,一株黄豆放少了,可以加放。但放多了,不管你是一不留神,还是跟不上节奏,心中有气故意为之,从指缝间漏下去十粒八粒,都只能作罢,绝不能用手去捡起来。用手捡黄豆的这个动作,类似小鸟啄食,是种黄豆时极为忌讳的。
种黄豆时,出于对鸟类的忌讳,不但放多了的种子不能捡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不管你是看到了远在天边的大雁,还是近在山前的蓬雀,不管它们是如何的五彩斑斓,还是如何的鸣声动听,都得三缄其口,都得无视它们的存在。因为黄豆种在远离人烟的浅山窝里,对付山上的各种飞禽鸟类伤害刚刚萌芽出土的豆苗,一直是一件很头疼的事。为了对付它们,队里会在每个山窝的不同位置,立上几个披蓑戴笠,手持长竿的“茅影子”(稻草人),直至安排劳力轮守各个种上黄豆的山窝。我刚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时,每年春季都会安排从事这份工作,称为守黄豆,至今还记忆犹新。工作内容包括鸣锣放鞭炮,隔空喊话等,都是守护黄豆一季收成的常规动作。
今天村子东岸的浅山窝里,早已不种黄豆了。地方政府对那些隔远吊近的土地,全部实施退耕还林,地上的树木已蓊郁成林。至于黄豆,除了少数村民,在田埂上种上一排两排“八月黄”,大量的黄豆,不论是作为牲畜的饲料,还是摆上人类餐桌的各种豆制品,据说更多的都是依赖进口,来自千万里外的异国他乡。
也难怪,如今无论是平常的一块豆腐,或者家乡曾作为皇宫大内贡品的酱干,再也吃不出儿时的味道了。

作者简介

龙杲,平江人,农民,文学爱好者。

图片:网络

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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