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爱群 | 上学记 (散文)
天麻麻的,裹着模糊混沌的晨光。母亲点着煤油灯,披着外衣在厨房里忙碌。她的影子在煤油灯暗淡摇曳的光下显得漆黑而巨大。大队的小水电清早是不发电的。每个星期一的清早,母亲都要在煤油灯下生火煮饭炒菜,然后让我们吃饱了带菜缸子上学。公社的中学在二十里路的山外,每个星期一,我们这些山里的学生都要带上一个星期的咸菜,赶到乡里上学。
木门的门闩拉开,门吱地一声响了。屋外清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我,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妈,我走了。”我一边走出家门,一边急匆匆头也不回地大声说。
“路上当心点!”母亲照例在身后叮嘱。
“晓得哟。”我不耐烦地答。一边拎着菜缸一溜小跑。菜缸的盖子一路碰得叮叮当当,在清晨寂静的山村回荡。
一直走到离家500多米的村头,不用回头,我知道母亲肯定伫立在屋旁的高大的瓦窑顶上。每次她一定要看到我走到板车路下坡拐弯处,看不见了,她才回家洗衣做饭,继续干活。
村头下坡转弯,迎面是一棵树冠高大巍峨的大板栗树,稳稳地立在板车道与茶园相连处。板栗树的树身要两个人合抱,粗糙的树皮,高大的树冠,夏天抽着穗状的花序,像长条的毛毛虫似的,秋天则结满了一个个乒乓球大小的刺球,陆陆续续地落在大路上、茶园里。那时我们经过时,总不由自主地在地上寻睃一番,总能发现几枚成熟了的大板栗落在地上,或躺在咧开了嘴的大刺球里。我们兴奋地跑去用鞋把刺球踩瘪,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板栗。成熟的板栗果实是褐色的,饱满油亮而又富有光泽,咬一口嘎嘣响,脆生生甜津津的,味道好极了。
大板栗树像个气壮山河的王者,它的周围是一块缓坡上的茶园,一年四季被它遮挡着,也被它庇护着,沙石土中一颗颗修剪过后大大小小的茶树像极了大板栗树的臣民。
有一年,生产队里造大桥,开山炸石时,出了意外,有个年轻的外地小伙子被炸死了,腿都断成好几截,就在那大板栗树旁的茶棵地里临时搭了个棚子,把尸体停在棚子里,后来又在那棚子里装了棺材。
那时仿佛我正在读初中,每个星期的早晨上学都要经过那地方。特别是每次单独经过,总是隐隐地有些害怕,仿佛觉得那年轻的异乡的鬼魂总在那里哭泣徘徊。每一次我都不敢东张西望,不敢稍作停留,总是一口气小跑着快速走过,生怕被什么鬼怪追上了抓住了似的。
经过大板栗树,转了一个弯,经过一座竹山,迎面是一座大山被劈成两半,中间开出了一条近百米的板车路。走进去,光线马上暗了下来,像走进了一条幽暗的巷道。由于两边都是山,这一小段路终年不见阳光,加上路两边的山岩总是往外渗水,所以一年四季都显得阴暗潮湿。尤其是冬天,两边的岩石上挂满了一尺多长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排过去,煞是好看。不用说,这时候这段路地面也冻了冰。路面的水洼处,我们故意踩着,一面兴高采烈地听冰裂时咯吱咯吱的响声,一面随手掰下一根冰凉的冰溜子,伸长舌头,咬着舔着吸着,仿佛那真是无比美味的冰淇淋一样——虽然那时我根本没见过冰淇淋。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段路两边的山石不同别处,因为它们全是黝黑的易碎的。每次看到这些岩石我总是无端地猜测,它们会不会是煤呢?据说煤也是黑色的石头。有一次,我掰下了一小块黑石头,回家丢到灶台的炉膛里,鼓捣了半天也没烧着,最终兴味索然,放下了这刚刚萌芽的科学探索。
山路转了几个弯,到了大队部所在的村子。经过胡汉山家,经过老勇进家,胡汉山是因为他家的儿子长的像胡汉山。老勇进是我们队的一个打游击的老革命,他在邻乡当书记。也许是当地的胡椒不辣,不知怎的,本乡本土的人却不怎么买他的帐,总传说他是假革命,每逢打仗都躲在后面,解放前夕被老婆拉进游击队的。倒是他的老婆真的是打游击的,会使双枪,打起仗来英勇得很。
他的老婆我经常看到,一个瘦弱的农妇,很和善的样子。因为生的白,所以绰号羊妹——我们这里的人认为羊是最白的。解放后她因为子女多,便辞去工作,回乡做家庭妇女了。如果不是听说她打过游击,我真的很难把游击队员和她连在一起。
在村里人眼里,老勇进虽然当了不小的官,却没为本地人做过一点好事。所以本地人说到他,总是有些鄙薄甚至轻蔑,经常说着说着就扯到他当年混到革命队伍差点当逃兵的事。
只有几十里外山上尼姑庵的尼姑说他好——从我们队到邻乡有一条羊肠小路,老勇进经常走这条小路去上班。其间要翻过一个大岭,岭上有个小尼姑庵。老勇进因为经常走这条小路,每年都会派人把岭两边小路上的杂草灌木砍得清清爽爽的。
一路走来,不断有经过的村庄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加入我们的队伍。经过大队部汪王岭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七十年代修的板车大路,一条古时候的青石板翻山小道。大路沿河沿大坝水电站走,围着山岭绕一个大圈子,小道翻过汪王岭岭头直插过去要近一倍还不止。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走汪王岭的岭头小道。
汪王岭这个地名大约就是源于这个岭吧——奇怪的是这座山岭附近的村庄几乎没有姓汪的,偶尔有几户,像我们家这样的汪姓,都是解放后外来移民的。山岭下本地人姓王的倒是挺多,大多沾亲带故,像是聚族而居的样子。
这是什么缘故呢?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年久失传的故事吧?
一切都未可知了。留下的只有山岭上那一块块光滑的长长短短的青石板,被岁月打磨后失去了棱角,深深地镶嵌在泥土的辙痕里。
岭头上青石小道旁,靠山的一面有个庙的遗址,荒草杂树间有大块大块的残砖乱石,隐隐间还间一小节房基。听说解放前这庙还在的,庙里有一口大铜钟,听大人们说,有半人高,两人合抱那么粗呢!敲起来当当地响,声音洪亮地很,能传到十里八乡。可惜文革时不知被谁偷走了。
翻过岭,转过庙基,就下岭了。上岭是直直的斜坡,下岭却要拐两道弯。不知怎的,每次单独一人翻岭,过第一道湾时,总感觉阴森森的,仿佛后面有什么跟着似的,正从破庙里钻出来,使我不由自主就想起野人抢亲野人吃小孩的本地故事——大约这一段路两边都是密密的树林,又背阴,很少见阳光的缘故吧。不像刚才上岭的路,朝阳,一路上回头随时可以俯瞰整个汪王岭村庄。
终于翻过山岭,走过一小段蜿蜒的板车路,隔着秧溪河,隔着河两岸的竹林和枫杨树,可以远远地看到外婆家。
外婆家的村庄叫狮鸣坑,一个很让人浮想联翩的地名——为什么?难道那儿很久以前有狮子吗?
外婆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一个慈祥而又精明的老婆婆:清瘦矍铄,挽着发髻梳一个婆婆头,穿着或蓝或黑的斜襟罩褂,拄着一根拐杖,崴着一双放大的小脚在山路上颤巍巍地走啊走啊。晚年的外婆,常常在门前的土场上遥望着对面的山路。她知道,那条弯曲的山道上,经常会走过她的儿孙们。外婆一辈子,都是为了外公和他们的儿女们。那时的她有七个儿女,十几个孙辈,重孙子都有好几个了。儿孙满堂的外婆,晚年应该还是很欣慰的吧。
过狮鸣,进入河口队。不知为什么,我在内心总是不把外面的几个小村庄看成是自己的家乡,虽然这几个村庄都属于我们汪王岭大队——也许是外面的几个村庄没有我的亲人,或者是因为离我们家较远不熟悉,而外面的村庄外来人口又较多,没有多少人讲我们秧溪话,对我来说没有一种亲切感吧。
经过河口村尾拐弯处的最后一家,路左边傍山处有三间土平房,是大队的赤脚医生高医生家。印象中那是个严肃阴郁不苟言笑的中年瘦子,高鼻梁,戴一副那个年代山里很少有的黑框眼镜。传说他医术还行,但就是打针很毒,总是把针举得高高的,啪嗒一下就扎下去,所以小孩子总是见到他就很害怕。虽然打针之说未必是真的,也许有大人故意吓唬小孩的成分在里面,但所谓人言可畏,传着传着,他就真的在我们小孩子心里产生了阴影,成了狠毒的代名词了。
过河口,过瓦窑棚,过百步岭,过油榨湾。油榨湾是河对岸拐弯处河边一块开阔的平地,以前有几户人家,后来不知怎的都搬走了,只留下这样一个让人无限回味的地名:想必这儿以前一定是有过油作坊的吧。说不定曾经繁华热闹人丁兴旺呢!油榨湾开阔的平地上,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树冠巨大茂密,团团圆圆煞是周正挺拔,在河对岸的板车路上远远看去,就像绿色的大伞似的,突兀地挺立在寂静的河湾旁,让人羡慕不已。尤其是桂花飘香的时候,桂花浓郁的甜香随着山风阵阵扑面而来,真的恨不能飞过河去!
过了油榨湾,上学的路走了十几里,几乎走了一多半了。这时我们依然是在大山里绕,并且是在我们大队自己的大山里绕。
出油榨湾转过一个山口,进入蒋岭。山道一边靠山,一边靠河。这时的秧溪河已经与太平湖的湖叉渐渐连在一起了。每年汛期,湖水上涨,常常能看到鱼群一大群一大群地游来游去,黑压压地蔚为壮观。
不知怎的,蒋岭并没有岭,只有三道大弯。蒋岭三道弯,一道比一道长。漫长的弯道,常常令我和上学的小伙伴感到长无止境。一大早走了十几里路,已经有些累了,而上学又不能迟到还得赶紧。过第一道弯时,路旁靠山的缓坡上茅草灌木间有一座水泥砌的坟,灰呼呼的突兀在路旁,总是令人觉得隐隐不安。于是便加快脚步。遇到几个同学一道,便开始比赛跑步了。几个人拎着菜缸背着书包丁零当啷一阵乱跑,跑过一道弯,跑过路旁春天最早开花的的黄擦树,不一会儿,我就气喘吁吁地落在最后不动了。而跑在我前面的人,也慢慢停下来了。多半,他们不是为了等我,而是因为他们跑到了第二道弯:那里塌方了。
蒋岭的第二道弯,弯道特别大,足足有四五百米。特别是弯道突起处,不知道是因为山体脆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经常塌方。碰上下大雨,一倒塌便是一大堆乱石,有时像一堆小山一样挡在路中央。那时修路困难,大多是人工搬运,所以一旦塌方,好多天人们都要小心翼翼地从塌方处爬过去。所以每次走到那儿,我们都格外小心翼翼,摒心静气:一边要防止山上随时零星掉下来的碎石土块,一边要小心脚下的泥泞乱石不要滑下路基。路基外就是几十丈高的乱石悬崖,悬崖下是深深的湖水河汊,一脚踩空便会落在乱石上或者跌进湖水里,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每次经过那儿,我们都特别小心,一个个都安静地不说话,直到凝神静气地走过塌方处,一颗心定下来了,才又有说有笑地继续上学路上的行走。
蒋岭第三道弯,弯道较小,路边的山势也开始变得平缓。从这里开始,就逐渐走向山外的半山半畈区了。开始看到有小块小块的梯田,有缓坡上高高低低的人家。对我们这些没出过门的山里娃来说,这就是山外的世界了。再走四五里路,穿过王家村,穿过和平小镇唯一的街道,就看到我们初中学校简陋的平房,在公社后面的一大块高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