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后的101岁女酋长,迁徙了一生依然不知道哪里是家
玛利亚·索像往日一样走出“撮罗子”。
101岁的她还能熟练地使用猎枪,大兴安岭的生活危机四伏,她深知没有枪是万万不行的。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枪了。
△ 撮罗子,鄂温克的“房子”,后来被帐篷所代替
一直困恼着她的未知,并不来源于这片她生活了数十年之久的山林。
没人能准确地告诉她,山林没有了部落与民族,多年后谁还能来保护这群孩子。
这是她始终在思考的问题之一。
她把这个问题看得很重,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玛利亚·索更没想到,这辈子她会和身边这片林子有着扯不清的关系。
她放弃走出林子,意味着对这里的感情深不见底。
对了,她还有一个别称:中国最后的女酋长。
作家迟子建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主人公的原型,就是她。
书中的女人说:“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这也是玛利亚·索写实的一生:
林子、部落、驯鹿,
迁徙了一生依然不知道哪里是家。
△ 玛利亚·索的日常,与驯鹿在一起
现实中玛利亚·索,带领着“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
生活在“敖鲁古雅”,他们是中国唯一饲养驯鹿的部落,彼此相依为命。
部落的名字也叫敖鲁古雅。曾住着约200名部落成员,位于呼伦贝尔市根河市的敖鲁古雅湖畔,意思是“杨树林茂盛的地方”。
现在这个地方,略显苍凉。
2003年,政府在山下建了比撮罗子更宽敞、坚固的房子,鼓励部落成员走下山。
留下来的人不多,其中一个便是玛利亚·索,她说——
我们是个弱小的边境民族
是靠打猎过来的
祖祖辈辈生活在大森林里
守着山林
我们有自己的传统
有猎枪,是中国唯一养驯鹿的民族
跟别的民族不一样
我们应该保护自己民族的东西
我们跟大自然非常亲近
过着自己的生活
我们并不需要太多的钱
大自然里什么都有
大兴安岭下雪的日子,快到了。
森林变得更沉默,驯鹿褪下夏季那身绒毛,秋天才能吃上的蘑菇也悄悄消失。玛利亚·索老了一岁,或许开始走在人生中数不清的第几次搬家路上。
△ 鄂温克人在雪原上迁徙,他们要走的路,玛利亚·索走过无数次
01
鄂温克人,不会让一头鹿死去
阿拉斯加,在鄂温克族语里是“等待你”的意思。
鄂温克族,古老的游猎民族。具体起源众说纷纭,族人都知道一个传说——他们来自阿拉斯加。
△ 鄂温克人
玛利亚·索所在的鄂温克部落,是所有鄂温克族里人数最稀少的一个分支。
擅长狩猎与使鹿。
400多年前,祖先生活在西伯利亚地区勒拿河上游的泰加林里,一边打猎,一边迁徙。至少经过三次“迁徙”,才来到根河市附近的山林里定居。
想找到鄂温克人并不容易,今天还在这片林子,也许明天就已人走鹿散。
即使打开地图,也一头雾水,因为地图上有3个叫做“敖鲁古雅”的地方:
一个是莫尔道嘎至根河之间的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乡,1965年建立;
一个是满归镇北约17公里处、敖鲁古雅河边的敖鲁古雅,南迁根河前他们就住在这里;
一个是根河南郊4公里处的新敖乡,一般游客就是参观的这个定居点。[1]
彼什德莱河畔,是玛利亚·索出生的地方。
家中兄妹10人,如今剩她一个人。一百年来,她没有离开这条河流太远,她太想念部落生活了。她回忆中的部落生活,总跟驯鹿们有关。
玛利亚·索说,“驯鹿不是普通的家畜,是部落人民的朋友和家人,同样是民族图腾与神灵交流的媒介。”
鄂温克人总在不停地迁徙,根据气候、降雨、植被……
其中,最大的原因是让驯鹿能有食物可吃,宁愿为它放弃已经建立起来的家园。
和草原民族不同的是,驯鹿嘴挑,几乎只吃苔藓,吃完了之后蘑菇就会长出来,那是它们秋天最喜欢吃的食物。
眼看着林子里的蘑菇少了,就差不多是时候要搬家了。
△ 电影《额尔古纳河右岸》
她小时候比现在要轻松些。
当时,家里只有一头驯鹿,全家把这头驯鹿当成了宝贝。
搬家舍不得让它驮东西,部落里的大人背着东西,她和兄弟姐妹们走在后面拉着驯鹿,在大雨大雪的天气里,穿过一片片不见尽头的森林。
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驯鹿能吃上东西,就是个好地方。
△ 住在“空中”,能有效防止野兽袭击
玛利亚·索8岁那年的冬天特别长。
他们的“新家园”遭遇雪灾。当时降雪量大到足有人高,人不吃能熬上几天,但驯鹿不行。于是,部落里的大人们带上她和驯鹿继续赶路,把大树砍倒,将树干下的苔藓薅下来给鹿吃。
这场雪持续了将近半年。一整个部落的人就这样为了驯鹿,不停地走,不停地搬家,冬天结束后没有一头驯鹿死去。
△ 中国最后一个驯鹿村
她说自己跑得最快的时候是1960年,跑得比任何男人都快。
那年也是她驯鹿最多的时候,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头。“眼睛能看到的范围内都是鹿。”她回忆着说。
这是她作为鄂温克人觉得最幸福的时候,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她给每头驯鹿都取了名字。
△ 山头上都是驯鹿。 图/ 公众号@国家民委
林子被砍多了,驯鹿为了吃的不得不走到更远。
她没办法让所有驯鹿乖乖听话,它们会漫山遍野地走。为了把它们找回来,玛利亚·索试过独自一人带着猎枪在林子里走了好几天。
想过搬家,但似乎已经没有几个好地方了。
鄂温克人一生似乎总走在驯鹿后面。
无论是搬家还是寻找,它们在哪他们就在哪。
但玛利亚·索依然不知哪里才是终点。
昔日部落燃起篝火、把酒欢舞的场面,她很多年没见过了。父辈一代留下的捕猎用具、枪支,也已静静飘向博物馆里的玻璃柜中。
她每天都在看着远处,她的民族似乎正在消沉。
△ 玛利亚·素。图/ 《呼伦贝尔日报》
02
中国最后的女酋长
这个称号,其实玛利亚·索是知道的。
她是部落为数不多不会说汉语的老人之一,只有年轻人可以翻译给她听。
每次陌生人用汉语在她面前说这个称号,她听不懂,一般认为是在喊这个称号,总是习惯性地露出一个微笑表示回应。
她总是坐在地上,包裹着头巾,俄式打扮。
据说,老一辈的人还会说俄语,因为年轻时要用鹿产品和猎物和俄国人做交易,换粮食和布匹。
年轻时的她,比现在话多得多。
既有想法,又能歌善舞,驯鹿也养得好。尤其是枪法,在部落女性里数一数二的好,很多男人都比不上她。
不说父亲是部落酋长。按故事发展,这样的主,最终也会注定当上部落酋长。
18岁那年,另一个部落的男人向她求婚,她不满意,那个人是二婚。但因为父亲同意了,她只能嫁给他,不过有一个条件:
“我嫁给你可以,但结婚后我要当家说了算。”对方同意了,她去到另一个部落生活。
家里给她的嫁妆里,有一些器物,上面是用骨头刻出来的传统花纹。少不了驯鹿,当时家里只有十多头鹿,给了她6头。
离开了父亲的玛利亚·索,放飞了自我。
带着枪,骑着驯鹿,穿梭在山林中,回来时驯鹿身上挂满了猎物,灰鼠、紫貂、狍子……甚至有熊,雪地里滴了一路的血。
她会把猎物分给族人,只留下最小的猎物带回家。
当时的部落酋长(她的公公)去世前,对族人们说:我们鄂温克人的头一直都是男人,但我的儿子(她的丈夫)不行,你们以后要听玛利亚·索的。
△ 图/ 公众号@索伦部落文化传媒
玛利亚·索回忆说,她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惩治部落的酗酒行为。
对于在大雪中生存的人来说,酗酒极其危险,曾夺走过很多族人的生命。
为了公平起见,她首先把自己的丈夫当成惩治对象,捆在树上,在部落所有人面前抽打。
自此之后,丈夫和其他族人再也不敢了。
十年前,90多岁的她还用这种方式再次惩治族人。
有个男人喝醉后家暴了妻子,妻子向玛利亚·索哭诉,她来到男人面前,把男人撂倒,让族人把他绑到林子里,酒醒了再找她。
第二天酒醒的男人,跪在这位女酋长面前,她对他说,“到我的鹿群里牵两头母鹿回去好好养着,听说你们家的母鹿不下崽。”男人对她感激不尽。
作为酋长,她比任何人都懂赏罚分明。
近年来,外人知道了玛利亚·索,无数人去到部落,称呼这里为“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称她为“中国最后的女酋长”。
鹿群似乎也明白玛利亚·索在族群中有着威严,总爱接近她。
她有时候也会带人去看鹿。
闻声而来的鹿见了生人变得更胆小,走近一步又走远三步,尽管看似随时逃走,但依然尽量靠着玛利亚·索站着的位置。
△ 鄂温克族人懂得如何让驯鹿乖乖听话
鄂温克人对驯鹿很好,会带特制的皮盐袋给它们舔。
戴上铜铃,野生的驯鹿经过鄂温克人调教下,慢慢被驯化成半野生状态。
它们也在尽量回报着鄂温克人,给他们驮东西、当坐骑,给人带路,看护山林。似乎都是安排好的。
玛利亚·索很喜欢部落里的年轻人写的一首诗:
白雪融化的时候
小溪流满的时候
布谷鸟欢叫的时候
太阳她睁开了双眼
松树吐绿的时候
鱼儿畅游的时候
鹿崽奔跑的时候
太阳她露出了笑脸
03
她的《额尔古纳河右岸》
风葬与生死
1965年,玛利亚·索响应政府号召,把族人带到敖鲁古雅的激流河畔定居。
这里,是她如今身在的激流部落的起源地。
面对越来越繁华和陌生的世界,曾是这片土地的他们,成了现代世界的“边缘人”。
如今的大兴安岭,基本无猎可守。
2003年8月,国家实行生态移民政策,花了1200万元在根河市市郊给鄂温克人兴建了新敖乡,号召大家下山生活——
如果同意下山就按手印,还发搬迁费。
231名鄂温克人都按了手印,只有玛丽亚·索没有按手印。
那刻起,人们持以为生的猎枪被没收,一起下山的驯鹿也被圈养起来,有吃不完的食物。
一个部落,似乎这时便开始坍塌。
也许在外人眼里,这是安置鄂温克人最好的方式了。
玛利亚·索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故土难离,因为这里才有部落年轻人写的那首诗中的情形——
夏天,家家户户拿着自制鱼叉,划着桦皮船到河里叉鱼;或者男人们用箭去打猎;回到结冰的河里,凿开冰鱼就往上跳。
人心齐,也没有什么矛盾,过得很愉快。
△ 电影《额尔古纳河右岸》
不肯远走,一定程度上是玛利亚·索对外界的抵抗:
驯鹿本就该生活在林子里,那里也才是鄂温克人生活的地方,文明亦诞生于此,我又怎能轻易忘了。
部落记忆,被时间一点一滴吞噬与撕裂。
这一幕像极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的《百年孤独》,一切都无能为力。
玛利亚·索很念旧。
她总是会说,“木根的定居点,没有了树,风也很大,没有办法找到烧火的木柴,很冷,更没有了驯鹿吃的东西,一点也不好。”
△ 其实玛利亚·索和驯鹿生活的地方,很美
自从没了枪,赤手空拳的生活比以往更艰难,野熊常在鹿圈附近,鹿被吓跑了一半,再也找不回来。
再后来,她找到一些鹿,已经死了。
她就会为驯鹿风葬。
无论是被野兽杀死还是病死的都要风葬,挂在架子上,不让野兽靠近,也舍不得看见驯鹿腐烂“受苦”。
有人会吃驯鹿肉,她没办法接受,至今没吃过一口。
△ 正在晾晒的驯鹿肉
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一直在申请建立“驯鹿自然保护区”。
鄂温克人认为,以民族文化结合国家制度的保护方式才是最有效的。这也是玛利亚·索最看重的。
截止2008年,根河市共计投入了2.9亿元,为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开设度假村项目,目的是希望更多人了解鄂温克文化。
△ 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博物馆里卖纪念品的商店。图/ @《中国民族报》
但玛利亚·索更害怕的是,文化失传。
有空就下山召集孩子唱歌——
“美丽的大兴安岭,鄂温克猎人生活的地方,驯鹿是我们的伙伴,驯鹿伴我们同行……”由鄂温克孩子组成的“敖鲁古雅艺术团”每个人都会唱。
玛利亚·索曾说:“我出生的地方在彼什德莱河畔,在很长一段时间,森林、驯鹿和打猎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老了,要长眠在这里,与山水树木和驯鹿在一起。”
她曾经惊讶地看着山下的“旅游点”,人来人往,嘴里说着汉语。
这是让玛利亚·索感到最孤独的一瞬间。
她打算一生都不离开林子,也还没找到最好的答案。
· END ·
【参考资料】
[1] 大兴安岭使鹿鄂温克,作者“蓝调共和”
2. 图片故事:追寻“使鹿部落”,作者“新华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