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淑景丨老牛轶事

老牛之所以叫老牛,不是因为年令大,而是因为他不是本村老户人家。这是我们这里人岐视外来户的一种表现。如果是本村人,特别是大户的话,那么再老也没有人叫他“老什么”,除非是老队长、老保管、老会计,这一类带有尊重的“老”字。

老牛的老家在本县最西边的西湾乡,地处洛河沿岸,山多地少,土地脊薄,世代靠担柴卖草、渡船放筏为生,生活相当艰苦。14岁那年,一队新四军从门前路过,老牛就参加了新四军。连长问,你为啥要参加新四军?老牛回答:“我饿得顶不住。”连长笑了,让他在饮事班里帮伙。老牛瘦得皮包骨头,个头还不及一支七九步枪高。部队转移到山西老根据地,休整了一段时间,能吃饱饭了,老牛的个头就猛地往上窜。老牛随部队南北转战,到过四川、海南、山东、浙江,究竟打了哪些仗,都说不清了。最后随部队入朝作战。在朝鲜,他当的是汽车兵。对于抗美援朝战争中运输之艰险,体会最深。他说,回国后看过一部名叫《钢铁运输线》的电影,影片上讲的就是他们的故事。

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老牛多次侃起在朝鲜的故事。

有一次返程回国,本该是白天钻防空洞,天黑以后才上路,但老牛归心似箭,天还没黑净,他驾着车就出洞了。一路上相距一、二里就有一个防空洞,如果遭敌机扫射,立即钻洞。老牛出洞不到两分钟,防空哨清脆的枪声就响了,紧接着下一个防空哨也随即响起,老牛从后视镜向天空望去,因为光线暗,看不见敌机,他又摇下玻璃伸头向高空看,妈呀,敌机已到头顶。大概敌机也因光线暗没有发现老牛吧,往下冲得猛,已失去准确的角度。老牛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拧着头皮向下一个防空洞开去,因为再回原洞已不可能。随着老牛出洞的第二辆车见势不妙迅速退回洞里。现在老牛必须在敌机转头的一刹那,钻进下一个防空洞内,不然后果难料。在老牛距下一个防空洞还有几百米的地方,敌机已向老牛俯冲下来,头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老牛心想,反正是土地爷吃刀头,就是这一块了。他立即把车加速到极限迎着敌机冲去,车后一串爆炸声。老牛向后一看,离他车后20米处一串尘土飞扬。敌机仍不放松,调转方向准备再次向老牛射击。但老牛已钻进洞里.  

老牛侃得起劲时,有社员问:“你当时心里想什么,是不是想着毛主席,浑身有力量了?”老牛说:“想个干球,只想着别让机枪子弹扫住我。”进洞以后还没有缓过气,一位军官就走过来,他伸出手背指着表说:“你看现在才几点就敢上路?你不怕死,是英雄,这车可是国家的。”老牛只得乖乖站在那里受训。

又有一次,也是夜里,正行军时,老牛忽然肚子疼着急上厕所,只好把车停在路边。车刚停下就觉得不对劲,“我赶紧下车用手电一照,发现左前轮胎被草丛中的一颗四脚钉扎破放了气。我也顾不上多想,跳下路沟解手,肚子稍微好受一点,顾不上擦屁股,提上裤子就上路,取下备用胎日弄半个小时才修好。最后一辆车都过去好长时间了。我拚命赶呀赶,当追上车队的最后一辆车时,才把心放进肚子。”老牛说,在朝鲜战场上,如果掉队找不着自己部队的人,就象没娘的孩子,没人理你。明明看着路上走的都是中国军队,但就是不认你的帐,因为特务太多了,没办法分辨敌我,没人敢相信你。“掉了队,你哭都没处哭。”

回国后,老牛退伍被分到本县汽车队,还是老本行,开车。生活安定下来,找对象成家就成了中心任务。在县城附近经人介绍的对象前后不下二十个,成份高的不敢要,怕影响前程;成份好的并不看中老牛的光荣,而看中的是彩礼的多少。退伍时带回来的几个钱,三天买礼,两天谢媒,不长时间就花光了,上门说媒的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好降格以求:成分不好的也要。后经友人介绍与本村的一个富农女子结婚,婚后定居本村。后来国家动员城镇人口下放农村,老牛干脆辞掉汽车队的工作,回本村参加生产劳动。

老牛心地善良,正直守信,就是一个毛病:嘴不值钱。并且说话粗鲁,还爱编些顺口溜讽刺别人。生产队时,普遍贫穷,大家就苦中作乐,干活时逗老牛,他就边干活边编顺口溜,逗得大家哈哈笑,忘了烦恼忘了忧。什么“张和尚真能干,打三万报四万,社员饿得皮包骨,上边夸他是模范”,什么“工作组,真蛋球,领住地主满村游。真的老虎他不敢碰,净弄些死老虎来充数”。于是有人就给老牛起个外号,叫“气死李有才”。意思是说他超过赵树理《李有才板话》里的李有才了。

老牛干过两年队长,因为他看庄稼严,爱偷的人偷不上,于是联合起来把他的队长给撸掉了。老牛又编顺口溜自嘲:“当队长是长工头,早上起在人前头,晚上睡在人后头。哨子吹得昏了头,社员才慢慢往地里走。社员分得口粮少,骂你是个媚上头。谁家有了争和吵,首先找着你这个头。上边来个工作组,派饭你得在前头。贫户他嫌不卫生,富户怕干部难伺候。阶级立场得分清,莫让干部中了毒。不叫干,去那个球,自留地里多走走。只要粮食填饱肚,干那个队长算个球!”

老牛婚后生有二男一女。虽然住在丈人门前,尚没有太大矛盾。鸡皮蒜皮的事,都说不上口。老牛的妻子患有心脏病,生完第三个孩子,就去世了。老牛就领着三个孩子过光景。

老牛很有经济头脑,土地下放的第二年,他就贷款买了一群羊。他不怕吃苦,并且很懂得放羊的门道,有关风、霜、雨、雪、饮、啖、病,他都不用找兽医,自己就解决了。

放羊是个苦差事,吃不了苦就干不好这一行。两年时间,老牛的羊群就发展起来了。经济宽松了,孩子们的穿戴、学费都有了着落,日子也过得象模象样,完全不象没有主妇的家。老牛就这样半农半牧、半爹半娘的撑起这个家。

正当人们庆丰收吃饱肚、日子逐渐好起来的时候,老牛却病了。当地小诊所弄不清老牛得的是啥病,反正不轻不重,时轻时重,老牛也没有在意。一个多月后,病情加重了,老牛的小舅子把他送到县医院。一检查,结论是“农药中毒”。然而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临终时,老牛对女儿小红说:“我可能是闹跳蚤用了农药。”可没有说用了什么药,用了多少,什么方式。

小红年纪小,不懂得农药的厉害,也没有细问他爸。好象不知道农药中毒会死人一样。老牛死了,人埋了以后,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婉惜、有的幸灾乐祸,就是没有人注意老牛的死因。

老牛的大儿子叫金,二儿子叫银。金卖掉羊群还清了债务,日子还得往前过。金也知道干地里活了,银也戒掉了赌瘾,一下子好象成熟了许多,女儿小红也学会了做饭,伺候两个哥哥,这个家又象个家了。

然而悲剧总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发生。一个月后,银又得了病,还是“农药中毒”。银把他爹死前穿过的背心又穿在身上,在为岭上一家人往城里运死牛的路上,出汗过多,衣服里的农药挥发而中毒。这一次是银的舅舅亲自和医生接洽的,才知道这些情况。

埋人后的第二天,银的舅舅请来了阴阳先生,化符烧香、祛神送鬼,又花了几百元。

家里连失两位亲人,老大金精神打击太大,出现疯癲症状,在村里乱跑,还把一家一家的麦秸集都点着,闹得全村鸡犬不宁,最后出走,不知去向。村里人惊慌失措,议论纷纷。

又是几年以后,从邻省发来一封信,是一位砖场老板写的,内容是“我这里有个流浪汉,自称是你处人,望速来接回”。原来是金。舅舅把金接回来,至今神经仍有问题。

银死后半年,村里又一个女孩因为婚姻问题自杀,经人撺掇,和银结了“鬼亲”。村人们议论说,老牛这一家人,银是最圆满的。

作 者 简 介

骆淑景,女,六十年代生人,现居三门峡市卢氏县;喜爱文史,笔耕不辍,著有多部长、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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