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江上可采菱

江上可采菱(上)

□一川

她停下自己的瑞虎3,1.6L手动智尚版红色SUV。打开车门,河面上突然吹过了一阵风,夹着水汽,扑面而来,她理了理有点凌乱的头发。

八月清晨的风还溽热,经过水汽的调和,感觉温润舒服。站在淮河伟岸的高堤上,向西望去。整个碎石河镇还迷蒙在水气中,沿着碎石河两岸高高低低盖着两层或三层的橘黄色门面,与淡绿色的河水,一路向西蜿蜒而去,也还相映成趣。碎石镇,H县西部最偏远的小镇,全镇人口不到3万,财政收入也是全县垫底,几乎没有工业收入,碎石镇的发展方向是观光农业、现代农业。不过除了淮河和碎石河,零星几处塑料大棚,以及大片的稻田、荷塘和意杨林,似乎再也找不出啥特色。碎石河是淮河下游的一条支流,与淮河的水势浩渺,粗犷豪迈相比,如小家碧玉,温婉可人。

她暗自笑了一下,自己只是刚刚被任命为一个乡镇初中的校长,不是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倒是关心起乡镇的经济社会发展来了。昨天下午,人事科长打电话给她,叫她立即到局长办公室来一趟。什么事也不说,搞得神神秘秘的。她放下马卡连柯的《教育诗》,还不忘把一片金黄的银杏叶作为书签夹在书页中。

门虚掩着,她透过门缝,首先看见的就是一个光亮圆滑的脑袋,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办公桌角有一盆硕大的仙人球。局长是个长相温和的小老头,早已谢顶了,脑门一片油光瓦亮的。也不知四十,还是五十,好像十年前看他就这样,中年男人的保质期还是挺长的。

她吐了一下舌头,喊了声:局长好。

局长从文件上抬起头,小江啊,坐,坐。

说着缓慢起身,朝着茶几走去。

她连忙抢前几步,抓起不锈钢茶壶给局长的有一半是茶叶的玻璃杯续满了水,然后从包里掏出农夫山泉向局长摇了摇,我喝这个。

小江啊,经局务会研究呢,决定任命你为碎石河初中副校长主持工作,你有什么意见。

她一愣,心想,你们都研究决定了,我能有啥意见。

谢谢局领导的关心和信任。

她本来想接着说,我资历尚浅,经验不足,一介女流,恐怕辜负领导厚爱云云。

结果说出口的却是“保证不辱使命”。

好好好。你这几年的成绩有目共睹,年轻人就要勇挑重担。到时候就有局领导会送你走马上任,交接一下工作。

她走出局长办公室,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接着又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她原本在靠近城区的柳树湾初级中学担任副校长,主抓教学,开车到校10分钟路程,柳树湾中学成绩在全区名列前茅,本以为教育生涯就在此度过。现在要演这么一出,到离家40公里外的碎石河初级中学去主持全面工作。碎石河中学成绩年年垫底,人心涣散,矛盾重重,还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啊。

她回家暂时也没有对丈夫说。晚上在网上查了查碎石河镇简介,都是形势一片大好。百度一下碎石河初级中学,最新的更新还是几年的,寥寥几语,乏善可陈。倒是有几段声讨学校的帖子,还算生动。一夜无眠,决定乘着未举行交接仪式之前,明天一大早先到学校去“微服私访”一番。

她站在大堤上,仔细扫描整个乡镇。终于发现在街道北边并排有两处建筑群。东面一处整体色调为浅蓝色,以两层为主,应该是小学。西面一处整体色调为赭红色,以三层为主,较小学似乎多点气势,还有一杆红旗随风飘拂,应该就是碎石河初中了。

学校在镇上的后街,与主街道热热闹闹不同,后街冷冷清清,街道两旁栽植的香樟树,只有胳膊粗,树冠还没长成型,树叶蔫蔫的,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一路走过,大部分门面都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农机维修,门口停放一辆收割机,码放许多废弃的轮胎。再往西走,就来到了中学门口,学校坐北朝南,大门还是旧式的两扇铁栅栏,已经不多见了。左边是传达室,右边红色瓷砖上刻着“清远市碎石河镇初级中学”,正楷阴文,依稀可见黄漆的底色,上面附着厚厚的灰尘。

大门紧锁,门卫室没人,暑期值班的也不知道在哪,或许还未到校。她只有透过镂空的铁栅栏门,也可以看清校园大部分环境。中心路很宽敞一直通向校园尽头,中心路左边是花圃,一个假期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隐隐约约看见几丛月季,一个亭子,一架紫藤。花圃中间有一棵粗黑的高树,突兀着,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可惜枝干全秃,零星挂着几处叶片,已经奄奄一息。花圃再左边是一片塑胶运动场。中心路右边是一处平房,应该是学生餐厅,平房前面栽植着许多垂柳,长得很茂盛。再往后面有三四幢楼房,应该就是教室和办公区了。

她本来想进去看看,似乎也不可能了。于是环顾一下四周,校园的西边就是一大片水稻田,大门对面的一户门面倒是半开着,门口还搭着一片顶棚。郭大姐,一个中年妇女,上身红色广告衫,下身黑色裙子,趿拉着拖鞋,正在进进出出收拾着,还不时停下手中的扫帚,朝学校大门口瞧两眼。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朝着对面走去。要到顶棚下,中年妇女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大姐,早上好啊。她招呼了一声。

你一定是今年新分配来报到的老师吧。大姐自信地说。

学校领导还没来,先进来喝口水吧。大姐接着说。

她心想,这大姐也是个热心人呢。

她朝屋里看了看,有一个冰柜,还有两排货架,上面是一些方便面,纯净水和一些学习用品。

给我拿瓶水吧。说着从包里掏出钱包。

一瓶水算啥,拿去喝吧。

她从钱包里找出5元纸币,放在冰柜上,从货架上拿了一瓶今麦郎。

大姐从货架顶头的铁盒里拈出三个一元硬币,塞进她手里。

你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吧。大姐又瞧了瞧她。

呵呵,我已经工作十几年了。

哎呦,真是看不出来啊。大姐一脸羡慕地说。

你们上班人真是不搁老呢。

啥叫不搁老?她心想,这位真是啥话都敢说啊,人家本来就不老嘛。

那你一定是来支教的,想兑现职称的吧。大姐信誓旦旦地说。

你知道的挺多啊。她狡黠的地笑了一下。

那是啊,我妹妹就是小学教师。再说,我就在学校对面,教师经常过来,学校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这学校老师都想着往外跑,不想评个职称啥的,谁往这里来啊。大姐好像想进一步炫耀自己懂得多,觉得在一个新教师面前也没有必要太自谦。

教师跑,学生也跑。有腿有脚的家长都把孩子送城里读书去了,再不济的也送大涧、张桥去了,就剩下三个蛋了。说完,她竟用肉鼓鼓的手半掩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大涧、张桥她知道,在碎石河一南一北的两个镇,两所镇初中教学质量都不错。

三个蛋是什么?她脱口而出。

笨蛋,坏蛋,穷光蛋。大姐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肉手依次弹出三个手指,然后干脆垂下手,哈哈哈哈开启大笑模式。

她突然有点脸红了,连忙拧开瓶盖抿了口水。这话还真不好接呢。

哎,学生都跑了。我的小生意也要关门了。大姐突然停住笑,摆出一副愁容。

关门也好。我也跑到城里找个事做做。郭大姐自我安慰地说,扭了扭粗腰,好像就要起飞进城了。

她吃过晚饭,收拾了一下。然后对丈夫说:程科长,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丈夫程浩,在县地震局做一名科长。平时大家都会互相调侃,她称他为“程科长”,他称她为“江校长”。

江校长有何吩咐。他笑着说。

昨天,局长喊我到局里,要派我到碎石河中学去担任校长,你看我能不能去?

肯定不能去了。

为啥?

你去了,我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啊。

死样!和你说正经的。

正经的?昨天局里都研究决定了,你今天才跟我说,这是正经的态度吗?

去,我不是还没想好了吗。

现在想好了。

安。

想好就去呗。

关键是我一个人去,太寂寞了,想把女儿带去陪陪我。

江校长,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太自私了吗。

咋叫自私?

咱女儿在县一中成绩都是名列前茅,你让她去那个蹩脚的学校,置女儿的大好前程于不顾,难道不是自私至极吗。

程科长,你的话未免太耸人听闻了吧。母女连心,难得你就忍心把我们母女分割开来。

算了算了,咱俩就别兜圈子里。他叹了口气。你心里那小九九还能瞒得了我吗。

你不就想,把咱女儿当引蛋,让更多的家长把孩子留在碎石河中学吗。

知我者,夫君也。可是女儿能同意吗?

哎,你那傻闺女哪能吃住你忽悠的?

打住,打住,我发现你现在说话太难听了,与人民公务员的身份渐行渐远。

还有二老的思想工作你要做好啊。

程浩好像没听到,在房间磨蹭了一会,然后向父母的房间走去。

爸,妈,我想和你们二老商量个事。程浩说。

嗯,老程哼了一声。

区教育局派江采菱到碎石河担任校长,她不想去。

老程翻了一下白眼,停了会才说,组织的命令能违抗吗。

关键是她放不下程睿,哎。

不是还有你吗?老程瓮声瓮气地说。

女儿大了,和妈妈在一起学习生活更方便吧。程浩瞟着老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那就我们带。程浩妈插嘴说。

江采菱怕影响你们晚年生活质量。程浩挠了挠头。

我们不怕,为宝贝孙女累一点算啥。奶奶赌气说。

爸,妈,要不我把她叫来,让您二老给做做思想工作?陈浩往老程前凑了凑说。

这点事你都不能办,你的科长咋当的。老程又哼了一声。

实在不行,让她把程睿带着。老程沉默了一会,右手挥了一下。

不行,不行,咱宝贝孙女要上名牌大学呢。程浩妈斜了老程一眼。

农村娃就上不了名牌大学啦?年轻人就要吃点苦。告诉她,怕这怕那,啥事都干不成。

把程睿带着也不是不可以的。老程又拿出当年喜欢拍板的风格。

哎,也只有这样了。程浩满脸愁容的说。

瞧你那熊样。老程对着儿子背影说。

死老头子,你又上他俩当了。程浩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老程的后背。

老程耷拉着眼皮,嘀咕着,小兔崽子。

老程曾经一直辗转在乡镇工作,在碎石河也呆过几年,做过分管农业的副乡长。一转眼退休十年了,曾经在农村广阔天地,带着宽边凉帽,穿着解放鞋,指导农业生产,如今只有在狭窄的阳台上侍花弄草,春来还种点辣椒、茄子。

8月26日早上9点,县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局长和人事科长,将她送到碎石河中学,宣布一下局里的决定,进行了简短的交接仪式。学校总共40来个老师,有的生病,有的外出旅游,有点走亲访友,还有其他原因,来的不到20人。会议室里布满了积尘,加上天气炎热,来的教师都拉着脸,掏出纸擦着自己的椅子,靠背和前面的桌面都不擦,反正够临时安置半边屁股就行了,例行公事地听两句就走了。

副局长站在会议室门口朝里面瞟了一眼,也不吱声。人事科长朝一位中年人说,老张啊,早就通知你的,你看你们这事做的。

老张嘿嘿地笑两声,又喊两个教师忙活了一阵,总算把主席台的座椅擦得勉强能够入座。

人事科长主持会议,宣布决定。局长简短地介绍一下江采菱,要求大家支持工作,齐心协力,团结合作,不辜负地方群众的期望云云。然后领导就急急地回去了,好像一分钟也不想多呆。参会的普通老师比领导散得更快。她就留下来,名正言顺正式开始工作了。

江采菱把学校的两位副校长及几个中层干部留下来,研究和布置开学工作,大家彼此介绍和认识一下。

两个副校长,一个姓张,50岁,叫张继奎,负责教学、德育工作。面容清瘦,带着黑框近视眼镜,有着透着几分儒雅气。一个姓李,叫李大勇,53岁,负责党务、后勤等工作。黑胖敦实,谢顶发亮。

教务处主任,刘岩,38岁,中等个子,眉毛浓黑。

德育主任,侯军,40岁,身材魁梧,面色微黑,两眼有神。

后勤主任,齐飞,36岁,小个子,小眼睛,透着憨厚气。

团委书记,邱雨,30岁,带着黑框眼镜,长得白白净净。

她扫视了一下,面前在座的清一色全是男性。

她说,李校长,请你安排一下中午的工作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要好好研究一下开学工作。第一次见面,我请客哦。

李大勇粗着嗓子说,江校长第一次到碎石河中学,应该我们请你。

她说,这次就我说了算,以后麻烦各位的事多呢。

李大勇校长也不争辩,站起来,外去安排了。

上午大家把常规工作讨论安排一下,各司其职。

下午,她把大家召集起来,继续开会。

她说,首先请张校长说说今年初一的录取报到工作。

张校长咳了一声说,江校长对我们学校情况也应该早有耳闻。这些年,由于学校教学质量下降,社会声誉低,学生外流现象比较严重,尤其是优秀学生。剩下的都是——

张校长戛然而止,大家看了看她,都低着头会意地笑了。

张校长又咳了一声接着说,剩下的都是一些习惯不好、成绩较差的学生。三个年级不到200名学生,教师也教得没劲。今年碎石河小学六年级毕业160名学生,目前登记报到的62人,这两天我估计也来不了几个了。

她说,有没有教职工子女在本校就读的?

张校长说,几乎没有。现在大家都在县城和市区购房安家,谁愿意把孩子带到这读书。

她说,有人愿意。

大家都抬起头看着她,心里想,这事这么多年还闻所未闻,谁会这么傻。

她看着大家,坚定地说,我。

大家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一阵轻微的骚动。突然有人从椅子上滑下去,轰地一声。大家一看坐在地上的是团委书记邱雨。大家哄堂大笑,大家七嘴八舌说,江校长的话太雷人了,邱书记直接被雷倒了。

她也笑了。

邱雨红着脸,站起来拍拍屁股,重新落座。

她说,刘岩主任把未报到的学生信息打印出来。明天我们三个校长带队到各家去动员宣传,争取把更多的学生留下了,争取把一些优秀学生留下来。

大家目瞪口呆。德育主任侯军大着嗓门说,这也太难了吧。估计这些学生都到其他学校报到了。再说,我们拿什么去留住他们?

她看了看侯军,斩钉截铁地说,理由有三点,一是我有信心齐心协力,改变学校的现状,带头把孩子放在碎石河中学;二是碎石河中学的老师大部分都是大学教育专业出身,我们不比任何学校老师差;三是我们可以和学生家长签下军令状,三年后帮助家长和孩子实现自己的目标。

大家心里知道她说的是天方夜谭,但还是看着她明亮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体,仿佛有一种力量从丹田涌出。

张校长咬咬牙说,好,我们就按照江校长说的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大家也不好反驳,既然校长说了,好歹给个面子,试试看吧。

她说,三组人马,三天时间。比一比谁动员来的多,少的一组要请客哦。大家回去要按照分配名单,好好备课哦。

第二天一早,她和邱雨,还有一位女教师何田田,按照名单的地址开车出发了。名单的第一个学生叫李宇瀚,家庭住址,碎石河镇小圩村四组,父亲李大力。

红色奇瑞在一户院门前停了下来。这户人家盖着上下两层小楼,贴着白色瓷砖,红色琉璃瓦屋顶,红砖院子,白锈钢焊铸的院门半开着。三人来到门口朝里面瞧了瞧,一个穿着迷彩服的汉子正在推着电瓶车上要往外走。

请问这是李宇瀚同学家吗?何田田问。

是啊,你们有啥事?男人看着眼前的三个人,面无表情地问。

我们是碎石河中学的教师,来家访一下。何田田笑着说。

李宇瀚已经到菁华双语学校报到过了。汉子淡淡地说。

哦,到民办中学要花不少钱吧。你家的院子挺宽敞漂亮啊。江采菱环顾一下,看见东边墙下花池里高高低低开满红、黄、粉、白的月季,微笑地说。

那是,估计一年七七八八加起来也要花个三、四万呢。这些年挣点钱都堆这房子上了。这时一个30多岁的妇女端着一盆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听见他们谈话,走过来接过话说。

为啥不在碎石河中学上啊。何田田说。

也想啊,可是中学太差了,不想耽误孩子。女人幽幽地说。

你看,这是我们新来的江校长,她可是咱县的名师哦。何田田继续说。

汉子和女人这时才抬起头,正脸看向她。看起来也就30出头,身材匀称,不胖不瘦,柔顺的头发在脑后绾个髻,夹个莹亮的发卡,白衬衫,蓝色碎花长裙,打扮的素素净净的,一看就是个优雅、有品位的文化人。

这么年轻的校长?女人好奇地问。

不年轻了,我女儿都初二了。她浅笑着说。

校长的女儿,今年也转入我们学校呢。何田田又插了一句。

哎,其实我们也不想到菁华去,又远,还要花钱。可是大家都说碎石河中学太差了。女人叹了口气。

那是以前,现在新校长来,学校一定会变好的。何田田接着说。

说好就好啦,我们可不敢拿孩子的前途去试呢。男子又停下电瓶车,粗着嗓门说。

这时,有个年轻媳妇抱着小孩,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端着饭碗,看见他家门口停着一辆红色汽车,又听见说话吵吵的,都聚拢来看着。过会儿,一个80多岁的老汉也拄着拐着朝这边挪过来。

以前的情况我不作评价。但是我可以保证,你们把孩子送到碎石河中学,我们一定会给孩子和家长一个满意的结果。别人能做到的,我们也一定能做到,而且会做的更好。我们的学校会全天候对家长开放,随时欢迎家长和社会的监督。她看见又有村民往这边来,乘势发表了一番演说。

学校真的能发展好,我家孩子也不走了。这时有一个村民说。

学校好了,我家孩子转回来要不要啊。又一个村民说。

碎石河中学是碎石河镇老百姓的中学,碎石河的孩子我们随时都欢迎。她慷慨应答。

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端着饭碗的妇女,大声地说,瀚儿,你是想到镇上念书,还是想进城里念啊。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这个平头大眼睛男孩。

哪里好,就到哪里读。男孩忽闪着眼睛说。

瀚儿心高呢,北京好,你咋不去的?这妇人调侃说,把你爸你妈都卖了,都不够。

围拢的村民都嘿嘿地笑着。

上大学就去北京。男孩说。

到北京上大学,再在北京上班,别把大妈忘了。妇女继续说。

不会的,大妈你就放心吃饭吧。男孩调皮地说。

大家又一阵哄笑。

瀚儿怪关心大妈的,害怕大妈饿瘦了。一村民说。

她也喜欢这个细胳臂细腿、大眼睛的男孩,轻轻地朝他招招手。

男孩径直走过来。

她问,你看什么书啊。

男孩展开封面给她看,一本《水浒传》。

男孩看了看这个漂亮的校长,还闻到了淡淡的兰花的香味。

你一定能到北京上大学的。她轻轻地拍了拍男孩的小肩膀。

真的吗。男孩歪着头问,

真的。她柔声地说。

等到三人开车离开,汉子对拄着拐杖的老汉说,二大爷,你看人准,这校长说话靠不靠谱啊?

这女娃,不简单呢。老汉抖着胡须,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

男孩使劲嗅了嗅鼻子,在空气里捕捉着兰花的香气。对着汉子说,爸,我要到镇上读书呢。

教务处刘岩来说,多一个班级,课没办法排。

她说,在编42个教师,共7个班级,课怎么不好排。

刘岩说,有两个老教师,常年生病请假不上班。两个女教师一个怀孕3个月,一个怀孕4个月,就申请在家保胎。一个男教师,在外面开个房产中介,也不来上班。还有几个语数外教师没到五十岁,就申请带历史、地理、生物小学科。还有几个女教师说家庭负担重,只能带一个班。

她立即召集校领导班子成员召开校务会。张继奎、李大勇两位副校长,工会主席蒋康先后来到校长室。她让周岩把情况向大家做了介绍。然后,他让大家发表意见。周岩列席会议并做记录。

张校长先说,这都是长期管理不严,养成了大家互相攀比、斤斤计较的坏毛病。生病的也不知道真假,在外兼职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心里都不服气,造成现在的状况。

李校长说,七大姑八大姨,每个人背后都有点小后台,打招呼,递条子。还有人,好的不学,专门学坏的。

蒋主席说,制度很重要,要讲公平,要发挥教代会作用,多听听大家的意见。

她说,张校长你有没有带课啊。

张校长支吾说,事务比较多,就没带课。

她又说,李校长,蒋主席呢。

李校长说,没有。

蒋主席说,带一个班美术。

她说,校级干部要带头带课,还要带主科。领导不身先士卒,做好带头作用,教师当然不服。我是语文教师,带一个班级语文课。张校长分管教学也要带课,张校长是什么职称?

张校长说,数学中学高级。

她说,带一个班级数学,这么样?

她又说,李校长呢。

李校长说,政治高级。

她说,带两个班级政治,没问题吧。

她把脸又转向蒋主席,蒋主席是美术专业吗?

蒋主席说,哪里哦,圈子都画不圆。物理专业。

她说,带两个班级物理,有意见吗?

蒋主席说,没意见。不过要配个助手,帮我做做材料。

她说,可以。

她接着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大半。下面要制定一个任课、请假、绩效工资分配、考核奖励、工作纪律等相关制度条例,在校务会和教代会上讨论通过。

她说,本人不接受任务人说情,你们不行,上级领导,我也会婉言谢绝的。我想,局领导安排我坐这个位置,一定会支持我。明天全体教师会,把相关会议意见编成信息发送给每一个教职工。我想,明天我会比较忙。

第二天全体教职工会议,大家都到齐了,还有几个久违的面孔也出现在会场。会前,大家都叽叽喳喳,感觉今年的教职工会议肯定会不同凡响,心里都有几分忐忑、期待和兴奋。

会议主要由校长讲话。她解读了学校三年的发展规划。宣读了校领导班子的任课情况。发放了一系列制度草案供大家提意见。

会议结束,大家果然议论纷纷。

回到办公室,就有人陆续找上门来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位男教师,50岁,长期糖尿病,说很严重。

她说,严不严重,要以医院的近期诊断结果为准。不过我好像听说你在某某培训机构上课的。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说,纯属谣传。

她说,我会报教育局,安排人员调查的,希望还你一个清白。

第二个准备进来的男教师,理由是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看见第一个脸涨得通红的出来,连忙跟到拐角处嘀咕着,干脆也不进去找了。

两个怀孕的女教师在一起商量一会,一起进去了。说,希望学校照顾,在家待产。

她说,我也是女人,也生过小孩。没有特殊情况,怀孕上班是很正常的。我就是要到预产期,才请假的。适当的工作和运动有利于生产,同时还和她俩交流一下,怀孕期间注意事项。她俩出去心情也都不错。

还有两个申请带小学科的。

她说,那要看教务处课务安排的需要,可以先向教务处提出申请。小学科也是一门专业学科,也不是谁随便就可以上,到时候还要考核,没有成绩,小学科也不让带。

结果两个申请的也走了。

几个本来要求带一个班女教师,看领导都带主科,知趣地退回去了。

最后进来的是杨洋。他主动说,可以不要绩效工资,贡献给学校,希望能够不上课,外去做自己房产中介。

她说,以前你和原校长怎么达成协议的我不过问,但是我来了,有些事必须说在明处。第一,在职教师在外兼职是违反规定的,你必须明白,现在规矩紧,有人反映到政府热线,你是经不住调查的。第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必须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不可能脚踩两只船,回来我欢迎,辞职不反对,你能调到其他学校我也放行。第三,你的行为不仅仅是你个人行为,如果别人效仿,我无法交代。你的目前行为已经造成不好影响,希望你立即做出决断。

杨洋说,我明天给你答复。

教务处刘岩的课务安排的很顺利,刘岩从心里暗暗佩服她,真是女中豪杰。

等到人都走了,学校会计老朱进来了。

她说,朱会计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找你呢。

老朱说,看你忙差不多了,我才来。

她说,你能不能把学校的财务情况和我说说。

老朱说,周校长在任的时候,学校的大大小小工程,基本上都是钱老板做的,这几年加起来有120多万,学校公用经费和局里拨付了一部分,已经付给他46万,还有近85万欠款。现在学校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老朱接着说,刚才接到供电公司和水厂电话,一个季度水电费还没交,人家说了,再不交要断水断电。

她沉默了一下,说有多少钱?

老朱说,好在算上暑假,也不多,3000多元。

她说,水电是基本保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她从包里掏出工资卡,递给老朱说,从我卡里先提钱付款吧。

老朱说,这不好吧,哪有公家用私人的钱?要不,我再疏通疏通。

她说,迟早都要付的,不能失信于人。等新学期办公经费拨下来,再还给我吧。

老朱从包里掏出账单、及一叠发票和收据,说,这是学校的账务,你有时间看一看吧。

她说,现在也没时间,你带回去,等有空我到你会计室看吧。

老朱说,那也行。

她用手机把卡号和密码发给了老朱。说,赶紧办。

8月29日上午,副校长李大勇和后勤主任齐飞陪着她在查看校园,一边走一边聊着。

她说,李校长在碎石河中学工作多长时间了?

李大勇说,今年正好30年整呢。

她说,哎哟,那有时间要为你庆祝一下哦。

李大勇说,有啥庆祝的?30年教育生涯也没啥出彩的地方,现在教不动了,分管分管后勤工作。

她说,扎根基层,默默耕耘,把青春和热血都献给了农村教育事业,平凡之中也有伟大之处。

李大勇挠了挠稀疏的头发,说,江校长谬赞了。我们教育人自己夸自己,有点自吹自擂啊。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大勇说,碎石河中学这些年没办好,我们也是罪人啊,碎石河中学的教师出校门都抬不起头,说不起硬气话呢。

她说,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说着,他们来到了,校门口传达室。

传达室只有一间平房,墙上张贴着门卫制度和安全保卫制度。靠西墙的架子上散乱地放着头盔、橡胶棒及衣服,旁边靠着一柄警用钢叉。西南墙角放着一张破课桌,课桌下面有一只布满灰尘的泄了气的篮球。靠近门口的窗户底下一张办公桌,上面的登记簿也积满灰尘,放着碗筷还没没刷,一只苍蝇落在碗边。门卫是一个60多岁的老胡,学校临时聘用人员。

江采菱说,大门是学校的脸。齐主任,这个任务就交给你,现在就办。

他们来到食堂。李校长介绍说,学校食堂是对外承包的,承包费一万元,期限15年。

她说,伙食怎么样?老师和学生有没有意见?

李校长说,意见大了,说也没有,所以老师、学生都想往外跑。

再转到宿舍区,宿舍条件也很差。墙皮都大块大块剥离,地面坑洼不平,木制双人床也很老旧,门窗都变形了。

她边走边看,学校的条件真是简陋,要做的事太多了。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做个校长太不容易了,头脑有点隐隐发痛。她镇定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最后他们又转到了操场边的花坛。她看着那棵两人合抱粗,目测有20米高的大树旁边。

她问李校长,这棵树是什么品种?

李校长说,是皂荚树。

她用手摸了摸干裂的树干,说,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李校长说,据当地老百姓说,有一百多年了。这地方曾经有一个私塾,一个姓王的大户,据说这个王大户自己就是秀才,只要愿意到他私塾拜了孔子,学费都免收,所以教了许多普通老百姓孩子读书认字。这棵树就是他栽的,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其他都毁了,老百姓硬是把这颗树留了下来。

她看着稀疏打蔫的树叶,说,好像要死了。

李校长说,不是嘛,要真死了也怪可惜的。

她说,这一圈转过来,方方面面要维修,更换的东西太多了。李校长,你根据学校目前发展的需要,把目前需要解决的列出来,打一份报告,我要立即到局里去申请一下。还有学校食堂要收回,你先找承包食堂的谈一谈,看看当时签的合同是否有效。

当晚,承包食堂的张老板,来到她的办公室,从包里掏出一万块钱送到她面前,表示还有继续承包食堂,请她照顾照顾。并且说前任碎石河镇书记是自己姐夫,现在是县人社局局长。

她说,下午我听李校长说,你10年前和学校签的合同,也没有经过公证,并且你只是交了前两年的承包费,后来8年,你承包费一分没交啊。

张老板说,确实是这样,主要是学生越来越少,也不挣钱,所以前两人校长就把承包费免了。

她说,如果你要承包,就要按照合同把8年的承包费补齐。否则学校有权单方面终止合同。

张老板连连叫苦,说这些年也没挣8万元。

她说,那就没办法了。

她把桌上的一万元推给他说,这钱你拿回去吧。

张老板只好把一沓钞票放进包里,恨恨地出去了。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李校长,不一会李校长进入校长办公室。她说,张老板同意退出食堂了,我们食堂要学校自己办。

李校长说,他怎么这么轻快就同意了?

她把经过简要地说了一下,李校长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她说,下面的事就请你具体负责了,确保学生开学师生安全顺利就餐。

8月30日,初一学生报到入学,教务处统计数据发到校长室,有105名学生。

校长真是福星呢,你一来,学生就多起来了,比往年增加了一个班级,人气旺了。张校长搓着手高兴地说。

都是大家的功劳。菩萨请来了,我们要会念经呢。她说。

这时,学校大门外停了一辆黑色奥迪A6,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朝校园里面走来。前面一个人身材矮胖,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白色短袖衬衫被肚子撑得鼓鼓的,左腋下夹着黑色的钱包。后面一个人身高有一米八五,穿着黑色T恤,带着墨镜,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链子,肌肉鼓鼓的,两条粗黑的胳臂上纹着青龙白虎。

两人来到校长室,也不敲门,大马金刀张开两条腿倚靠在沙发上。她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眉头微蹙地问,二位找谁,有何贵干啊?

大个子拿下墨镜说,这位是钱老板,来要工程款的。

矮胖钱老板看了看她,眼睛一亮。笑着说,如果没猜错的话,您就是新来的江校长,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她微微一笑说,钱老板客气了。敢问钱老板做的是学校哪项工程?

钱老板说,校园绿化,中心路铺设,还有餐厅整修,都是些小钱,也就80多万吧。拖欠几年了,还请江校长尽快结清。

她说,我初来乍到,对此还不太清楚。等了解清楚,再给您答复,可以吗?

大个子粗声说,再拖来拖去,马上叫人把学校大门封了。

她也没理睬大个子。对钱老板说,钱老板支持教育,精神可嘉,如果处置不当,前功尽弃,恐怕对钱老板影响不好吧。

大个子拍了一下桌子。

钱老板瞟了一眼她,见她面无表情。转头对大个子说,休得无礼!

接着说,这些工程都是镇里赵书记介绍安排的,局里分管基建的孙局长也都清楚,前任周校长都签字的。

她说,我还没接到镇里和局里领导的电话,等情况搞清楚再说吧。再说钱老板财大气粗,几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一时吧。

钱老板愣了一下,连忙说,不急,不急。

她说,那就恕不远送了。

钱老板只好站起来,往前凑了两步说,江校长能否赏光,今晚找个地方喝茶。

她说,谢谢钱老板美意,学校工作千头万绪,分身乏术啊。

两个人只好走出校长室。

大个子说,他妈的,这小娘们软硬不吃啊。

钱老板说,我还真小看她了。

大个子说,以前老周做校长,见到我们,像孙子一样点头哈腰的。这娘们连一杯水都不倒。

钱老板说,你傻啊,老周也不是好东西,手指甲长,喂不饱,不是能进去吗?差点连我也搭进去。

钱老板说,女人狠起来更厉害。

大个子说,我就不相信,她不怕硬的。

钱老板说,现在法治社会,不可胡来,再想办法吧。

大个子看了看自己两个胳臂上的纹身,第一次感觉青龙白虎的形象有点滑稽可笑,怎么咋看表情都有点像灰太狼和红太狼。

9月1日,上午6点半,一辆红色瑞虎 SUV缓缓驶进碎石河中学的大门,在办公楼前的车位上停下来。车门打开,江校长穿着白色的短袖,藏青色齐膝筒裙,黑色丝袜,半高跟皮鞋,标准职业装打扮,从车里出来。随即车后门也推开了,一个短发女孩的头探出车外,好奇地向四周看了看。

她说:下来吧,以后有足够的时间让你看。

然后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张校长,请你到办公楼前来一下,我又给你带来了一个兵。

不一会,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疾步走来。他看了看江校长,又看了看背着书包,手里拎着一个拉杆箱的女生。

江校长,这位是?张校长推了一下镜片问。

她是程睿同学,我的女儿,今年读初二。请张校长安排一下吧。

这?你啊。张校长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了看江校长坚定的眼神。转脸对女生说,程睿同学,我代表碎石河中学全体师生欢迎你,请跟我来吧。

早上7点,学校大门及两侧打扫得干干净净,不锈钢旗架上插着两排彩旗,大门上拉着一条红色的横幅“碎石河中学欢迎同学们”。她带领学校领导班子站立在大门两侧欢迎学生到来。

她微笑着向进入校门的学生挥手致意,学生喊着“老师好”,充满了兴奋劲。学生中有一个男孩喊着,校长好。她定睛一看,是一个大头男孩,她认出来了。说,李宇瀚同学好。

围在大门外的家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就是新来的校长。

真年轻啊

长得不赖呢。

文雅,真有气质。

这么年轻能管好学校吗

是不是靠关系提拔的?

大门对面的小商店郭大姐也朝学校这边张望着,看着站在第一个的她,心想,她不会就是新来的校长吧。回想起前几天说的话,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这回咋看走眼了。

10点钟左右,教育局的几位领导又来检查开学工作,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询问了一些情况,填了一张表格,就走了。

李校长说,你没留他们吃工作餐?

她说,他们还要检查下一家呢。

李校长说,还是要客气客气的。

她说,虚头巴脑的话我也不会说。学校经费也紧张,让他们去吃大户吧。

李校长笑了说,碎石河小鱼锅贴是特色,以前领导都喜欢在碎石河镇上吃工作餐的。

淮河下游流经洪泽湖,洪泽湖渔民以湖为家,开锅做饭都在湖上。最常做的就是从湖里取水煮小鱼小虾,四围在贴上麦子面或玉米面,煮沸,鱼汤半漫饼沿,饼香鱼香混合一处,饭菜一锅,就地取材,简单易行,俗称“湖水煮湖鱼”。后经饭店厨师改良,愈发鲜美,洪泽湖周边饭店的招牌菜。别处也曾效仿此做法,但鱼不及大湖鱼肉质鲜美,水不及大湖水清冽甘甜。吃原汁原味的小鱼锅贴必须要到湖边,碎石河镇毗邻洪泽湖,自然是吃鱼的最佳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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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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