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 || 论中国哲学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高山流水 谢导秀 - 碧涧流泉-中国音乐大系器乐篇-古琴

论中国哲学

作者 | 金岳霖

在三大哲学思想主流中,人们曾经认为印度哲学是“来世”的,希腊哲学是“出世”的,而中国哲学则是“入世”的。哲学从来没有干脆入世的;说它入世,不过是意图以漫画的笔法突出它的某些特点而已。在懂点中国哲学的人看来,“入世”的说法仅仅是强调中国哲学与印度、希腊的各派思想相比有某些特点;但是对于那些不懂中国哲学的人,这个词却容易引起很大的误解。
它的本意大概是说,中国哲学是紧扣主题的核心的,从来不被一些思维的手段推上系统思辨的眩目云霄,或者推入精心雕琢的迷宫深处。正象工业文明以机器为动力一样,哲学是由理智推动的,这理智不管是否把我们赶进死胡同,总可以把我们引得远离阳关大道、一马平川。而在理智方面,中国哲学向来是通达的。
人们习惯于认为中国哲学包括儒、释、道三家。这三家在单提的时候又往往被说成宗教。在早期,儒家和道家本是地道的哲学,因此是先秦百家争鸣的两家,那个时期的学派纷纭是中国历史上无与伦比的。由于词语未尽恰当,我们不打算对此作任何描述。把一些熟知的哲学用语加之于西方哲学足以引起误会,用于中国哲学则更加不妙。
例如有人可以说先秦有逻辑家,这样说就会引得读者以为那时有一些人在盘算三段推论,研究思维律,甚至进行换质换位了。最近有一篇文章把阴阳家说成科学的先驱,这也不是全无道理,于是这样一来阴阳家就成了某种严格说来从未实现的事业的先驱,读者如果根据描述把阴阳家想象成古代的刻卜勒或伽利略,那是接受了一批思想家的歪曲观点。
儒家和道家是中国固有的,是地道的国货。释家则是从印度传入的,不知能不能算中国哲学家。传入外国哲学与进口外国商品不完全一样。例如在上个世纪,英国人曾经惊呼德国唯心论侵入英国,他们说“莱茵河流进了泰晤士河。”但是英国人尽管惶恐,他们的泰晤士河并没有就此变成一条莱茵河;英国的黑格尔主义虽然承认来自外国,是外国引起的,却分明是英国哲学,尽管它的英国色采不象洛克哲学和休漠哲学那样鲜明。
释家在中国,无论如何在早期是受到中国思想影响的,实际上有一段时间披上了道家的法衣,道家可以说成了传播佛法的主要代理人。但是释家有一种倔强性格抵制了道家的操纵,因此它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中国哲学,在基本特色方面却不是与固有中国哲学没有区别的。
下面几节要挑出几个特点来讨论。我们尽可能不用固有名词,不用专门术语,不谈细节。
中国哲学的特点之一,是那种可以称为逻辑和认识论的意识不发达。这个说法的确很常见,常见到被认为是指中国哲学不合逻辑,中国哲学不以认识为基础。显然中国哲学不是这样。我们并不需要意识到生物学才具有生物性,意识到物理学才具有物理性。中国哲学家没有发达的逻辑意识,也能轻易自如地安排得合乎逻辑;他们的哲学虽然缺少发达的逻辑意识,也能建立在已往取得的认识上。
意识到逻辑和认识论,就是意识到思维的手段。中国哲学家没有一种发达的认识论意识和逻辑意识,所以在表达思想时显得芜杂不连贯,这种情况会使习惯于系统思维的人得到一种哲学上料想不到的不确定感,也可能给研究中国思想的人泼上一瓢冷水。
这种意识并不是没有。受到某种有关的刺激,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这种意识,提出一些说法很容易被没有耐性的思想家斥为诡辩。这类所谓诡辩背后的实质,其实不过是一种思想大转变,从最终实在的问题转变到语言、思想、观念的问题,大概是领悟到了不碰后者就无法解决前者。这样一种大转变发生在先秦,那时有一批思想家开始主张分别共相与殊相,认为名言有相对性,把坚与白分离开,提出有限者无限可分和飞矢不动的学说;这些思辨显然与那个动乱时代的种种问题有比较直接的关系。
研究哲学的人当然会想到希腊哲学中的类似情况。从这类来自理性本身的类似学说中,可见他们已经获得了西方哲学中那种理智的精细,凭着这些学说,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锻炼精神的活动。然而这种趋向在中国是短命的;一开始虽然美妙,毕竟过早地夭折了逻辑、认识论的意识仍然不发达,几乎一直到现在。
其所以如此,可以举出一大堆原因;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哲学和科学受到的影响确实是深远的。科学在西方与希腊思想有紧密联系。虽然不能把前者看成后者的直接产物,可以说前者的发达有一部分要归功于希腊思想中的某些倾向。实验技术是欧洲文化史上比较晚起的,尽管对科学极为重要,却不是产生科学的唯一必要条件。同样需要的是某些思维工具;人们实际提供的这类工具,很可以称为思维的数学模式。微积分的出现是对科学的一大促进,这表明处理数据的手段同通过观察实验收集数据同等重要。欧洲人长期用惯的那些思式是希腊人的。
希腊文化是十足的理智文化;这种文化的理智特色表现为发展各种观念,把这些观念冷漠无情地搬到种种崇高伟大的事情上去,或者搬到荒诞不经的事情上去,归谬法本身就是一种理智手段。这条原理推动了逻辑的早期发展,一方面给早期的科学提供了工具,另一方面使希腊哲学得到了那种使后世思想家羡慕不已的惊人明确。如果说这种逻辑、认识论意识的发达是科学在欧洲出现的一部分原因,那末这种意识不发达也就该是科学在中国不出现的一部分原因。
中国哲学受到的这种影响同样是深远的。中国哲学没有打扮出理智的款式,也没有受到这种款式的累赘和闷气。这并不是说中国哲学土气。比庄子哲学更土气的哲学是几乎没有的。然而约翰·密德尔敦·墨雷(John Middleton Murray)曾说过,柏拉图是个好诗人,黑格尔则是个坏诗人。根据这个说法,也许应该把庄子看成大诗人甚于大哲学家。他的哲学用诗意盎然的散文写出,充满赏心悦目的寓言,颂扬一种崇高的人生理想,与任何西方哲学不相上下。
其异想天开烘托出豪放,一语道破却不是武断,生机勃勃而又顺理成章,使人读起来既要用感情,又要用理智。可是,在惯用几何模式从事哲学思考的人看来,即便在庄子哲学里,也是既有理智的寒光,而又缺少连贯。这位思想家虽然不能不使用演绎和推理,却无意于把观念编织成严密的模式。所以,他那里并没有训练有素的心灵高度欣赏的那种系统完备性。
然而,安排得系统完备的观念,往往是我们要末加以接受,要末加以抛弃的那一类。作者不免要对这些观念考察一番。我们不能用折衷的态度去看待它们,否则就要破坏它们的模式。这里也和别处一样,利和害都不是集中在哪一边。也许象常说的那样,世人永远会划分成柏拉图派和亚里士多德派,而且分法很多。可是撇开其他理由不说,单就亚里士多德条理分明这一点,尽管亚里士多德派不乐意,亚里士多德的寿命也要比柏拉图短得多,因为观念越是分明,就越不能具有暗示性。
中国哲学非常简洁,很不分明,观念彼此联结,因此它的暗示性几乎无边无涯。结果是千百年来人们不断地加以注解,加以设释。很多独创的思想,为了掩饰,披上古代哲学的外衣;这些古代哲学是从来没有被击破,由于外观奇特,也从来没有得到全盘接受的。中国历史上各个时期数不清的新儒家、新道家,不论是不是独创冲动的复萌,却决不是那独创思想的再版。实际上并不缺乏独创精神,只是从表面看来,缺少一种可以称为思想自由冒险的活动。我们在这里谈的并不是中国哲学长期故步自封的实际原因。早在某些哲学蒙上宗教偏见之前,用现存哲学掩饰独创思想的倾向已经很显著了。不管出于什么现实的原因,这样的中国哲学是特别适宜于独创的思想家加以利用的,因为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把独创的思想纳入它的框子。
多数熟悉中国哲学的人大概会挑出“天人合一”来当作中国哲学最突出的特点。“天”这个词是扑朔迷离的,你越是抓紧它,它越会从指缝里滑掉。这个词在日常生活中用得最多的通常意义,并不适于代表中国的“天”字。如果我们把“天”了解为“自然”和“自然的神”,有时强调前者,有时强调后者,那就有点抓住这个中国字了。这“天人合一”说确是一种无所不包的学说;最高、最广意义的“天人合一”,就是主体融入客体,或者客体融入主体,坚持根本同一,泯除一切显著差别,从而达到个人与宇宙不二的状态。
恰当地表达这个观念需要用一整套专门术语,本文不打算一一介绍。我们仅限于谈谈它的现实影响。如果比较满意地达到了这个理想,那就不会把自己和别人强行分开,也不会给人的事情和天的事情划下鸿沟。中国哲学和民间思想对待通常意义的天,基本态度与西方迥然不同:天是不能抵制、不能反抗、不能征服的。
西方有一种征服自然的强烈愿望。人们尽管把人性看成“卑鄙、残忍、低贱的”,或者把人看成森林中天使般的赤子,却似乎总在对自然作战,主张人有权支配整个自然界。这种态度的结果,一方面是人类中心论,另一方面是自然顺从论。这对科学的影响是巨大的。促进科学的因素之一,是获得征服自然所需要的力量。没有适当的自然知识,就不能征服自然。只有认识自然规律,从而利用自然,人才能使自然顺从。
一切工程奇迹,一切医药成就,实际上,全部现代工业文明,包括功罪参半的军事装备,至少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看成用自然手段征服自然以达到人类愿望的实例。从自然与人类隔离的观点,产生的结果是清楚的——胜利终归属于人类;但是从人类有自己的自然天性、因而也有随之而来的相互调节问题这个观点,产生的结果就不那么清楚——甚至可以变成胜利者也是被征服者。
自然与人分离的看法带来了西方哲学中彰明昭著的人类中心论。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说一物的本质即是其被感知,或者说理解造成自然,人们就以为自然并非一成不变。在哲学语言中,“自然”概念包含一种可以构造的意思,心智是在其中自由驰骋的;在日常生活语言中,人类所享有或者意图享有的自然,是可以操纵的。我们在这里说的并不是唯心论或实在论,那毕竟是意识的构造物。
我们是说中国和西方的态度不同,西方认为世界当然一分为二,分成自然和人,中国则力图使人摆脱物性。当然,中国的不同学派以不同的方式解释自然,给予自然不同程度的重要性;同一学派的不同思想家,同一思想家在不同时期,也可以对自然有不同的理解。可是尽管理解不同,都不把人与自然分割开来,对立起来。
到此为止,我们仅仅接触到了人性。西方对自然的片面征服似乎让人性比以往更加专断,带来更大的危险。设法使科学和工业人化,是设法调和人性,使科学和工业的成果不致成为制造残忍、屠杀和毁灭一切的工具。要保存文明,就必须设法控制个人,控制社会,而唤醒人们设法这样做的则是一些思想家。我们应当小心谨慎,不能随便提征服。
在一种意义上,而且在一种重要的意义上,人的天性和非人的天性是从来没有被征服过的。自然规律从来「没有为了人的利益、顺从人的意志而失效或暂停;我们所做的只是安排一个局面,让某些自然规律对另一些自然规律起抵制作用,傅使人的愿望有时得以实现。如果我们想用堵塞的办法来征服自然,自然就会重重地报复我们;不久就会在这里那里出现裂缝,然后洪水滔天,山崩地裂。人的本性也是一样。例如原罪说就会造成颓废心理,使人们丧失尊严,或者造成愤怒的燥发,使人们成为破坏分子和反社会分子。
哲学或宗教给人一种内在的约束,法律给人一种外在的约束,这类约束是任何社会都需要的,也都为中国哲学所承认,但是这并非鼓吹取消各种原始本能的作用。这样就产生了一种情况,由于缺乏恰当的词语,可以姑且把它描述为自然的合乎自然,或者满意的心满意足。我们的意思并不是用这样的词语暗示说,残酷、野蛮的事例在中国历史上比任何其他民族少;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为所欲为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跟别处一样俯抬皆是。我们的意说,王尔德看到的那种不合自然,在维多利亚时代合乎自然的生活里是没有的。中国人可以有些话反对不合自然,但是并不吹捧自然的生活,似乎非常满意于自己的心满意足。
在现代,我们大概惯于认为心满意足就是停滞不前、精神松懈、苟且偷安。这种现代观点本质上是鼓励向自己造反,其副产品是心理受折磨,再也不能保持生活上平安宁静。这个观点是与我们在这里试加描述的观点背道而驰的。中国人满意于自己的心满意足,表现出一种态度,认为对于他自己来说,每一件事都是给定的,因而都是要接受的;借用布拉德雷(F.R,Bradley)一句名言来说,就是人人各有其“位分和生活”,其中有他自己的自然尊严。儒家虽然认为人人都可以成为圣贤,但是做不到也并不形成心理负担。既然见到人各有其位分和生活,一个人就不仅对自然安于一,而且对社会安于一了。
个人不能离开社会而生活,这是不言而喻的。希腊哲学和中国哲学都体现了这个观点。从苏格拉底到亚里士多德,无不特别强调良好政治生活的重要性。这些学者既是政治思想家,也是哲学家。他们的基本观念看来是认为个人要得到最充分即最“自然”的发展,只能通过公道的政治社会为媒介。哲学涉及生活之紧密有如文学,也许比很多其他学科更为紧密。那些生来就研究哲学的人,以及那些由于自由受到政治侵犯或社会侵犯而投身于哲学的人,都不能不把上述真理当作自己的前提之一,或者积极原则之一。
人们企图提供现今所谓的人生观,企图理解人生,给人生以意义,过良好的生活,这是研究哲学的动力,比大家重视的纯粹理智更原始的动因。由于人们要过良好的生活,所以生活与政治相联结这条原则把哲学直接引到政治思想,哲学家直接或间接地与政治发生联系,关心政治。
这个传统在西方没有完全贯彻,中断的原因之一将是下节讨论的主题。然而它在中国几乎一直保持到今天。中国哲学毫无例外地同时也就是政治思想。有人会说道家不是这样,可是说这话就象说鼓吹经济放任的人并非鼓吹一种经济政策,并非陈述经济思想。尽管无政府有时是指不要政府而言,无政府主义毕竟还是政治思想。在政治思想方面,可以说道家所鼓吹的同儒家相比是消极的。它认为儒家鼓吹的那类政治准则是人为的,只会制造问题而不解决问题。这种消极学说自有其积极基础。道家的政治思想是平等和自由,甚至可以说都推到了极端。
它把一切皆相对的学说搬到政治领域,根本反对硬扣标准,而政治准则就是以某种方式硬扣标准。标准可以有,却不必硬扣标准,因为事物的本性中本来就有不可改变的标准,根本不必硬扣,需要硬扣的标准必定与引起硬扣的情况格格不入。道家的政治思想是政治上自由放任,它的消极意义仅仅在于谴责政治上过分硬扣的做法,并不在于不采纳任何政治目标,道家和儒家一样有自己的政治理想。我们可以把那种理想描述为可以在卢梭的自然状态中达到的自由平等境界,再加上欧洲人那种自然而然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与道家相比,儒家在政治思想方面要积极得多。孔子本人就既是哲学家又是政治家。他十分明智地不当独创的思想家,宣称自己只是宪章文武,祖述先王之道。他在有意无意之间,成功地使自己的创造性思想带上了继承传统的客观意义。他是可以把自己描述成新儒家的,因为他使自己的思想不带个人性质,也就成功地使它成为独一无二的中国思想。
在政治上不出现倒退的时候,它大概能够引导中国思想沿着它的轨道前进,在政治上出现倒退的时候,它也很容易把后来的思想捏进它的模式。那模式就是哲学和政治思想交织成一个有机整体,使哲学和伦理不可分,人与他的位分和生活合而为一。“天人合一”也是伦理与政治合一,个人与社会合一。
哲学和政洽思想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联系。人们可建立一个形而上学体系,再从其中推出若干有关政治的原则,也可以投身政治,喜爱一种与他的哲学并无系统联系的政治思想。政治思想可以与某种哲学体系有内在联系,与这位哲学家有外在联系,或者与某位哲学家有内在联系,而与他的哲学有外在联系。这两类情况都会颠倒错乱,不是哲学在政治上失势,就是政治思想失去哲学基础。例如英国的黑格尔主义提供了一种政治思想,与这种哲学体系有内在联系,但是与那些哲学家们的联系非常外在,以致这一体系和这些哲学家都不能说对英国政治发生了什么影响,只有格林(T.H.Green)除外。
儒家政治思想与哲学家及其哲学都有内在联系。儒家讲内圣外王,认为内在的圣智可以外在化成为开明的治国安邦之术,所以每一位哲学家都认为自己是潜在的政治家。一个人的哲学理想,是在经国济世中得到充分实现的。由于儒家思想在中国成了不成文的宪法,国家的治理多半用柔和的社会制约,而不大用硬性的法纪;在这样的国家里,杰出的哲学家和大师的地位即便不高于在野的政治家,至少与在野的政治家相等,同法治国家的杰出律师一样。
一位杰出的儒家哲人,即便不在生前,至少在他死后,是一种无冕之王,或者是一位无任所大臣,因为是他陶铸了时代精神,使社会生活在不同程度上得到维系。因此人们有时说中国哲学家改变了一国的风尚,因此中国哲学和政治思想意味深长地结成了一个单一的有机模式。

哲学和政治的统一,总是部分地体现在哲学家身上。中国哲学家到目前为止,与当代的西方哲学家大异其趣。他们属于苏格拉底、柏拉图那一类。在英国,桑塔雅拿在他那本《独白》里大声疾呼,而不只是发表一般声明,说他是现代苏格拉底。在当代的哲学家中,确实可以说数他发挥了超过学术意义的文化影响,他钻研了并且越出了学术性的哲学,踏进了人文学的领域。可是老实说,现代苏格拉底是再也不会有的,连现代亚里士多德都出不了。
从斯宾塞(HevbertSpencer)起,我们已经意识到应该明智一点,不必野心勃勃地要求某一位学者独立统一不同的知识部门。每个知识部门都取得了很多专门成就,要我们这些庸才全部掌握是几乎不可能的。可惜苏格拉底式的人物已经一去不复返。一部现代百科全书可以使知识得到某种统一,有利于进一步提高知识。可是通过现在的分工办法,可以把知识一口一口咬下,加以改进,加以提高,丧失这样一种统一也不一定是憾事。在某种意义上,苏格拉底式人物一去不复返则是更加值得惋惜的。
现代人的求知不仅有分工,还有一种训练有素的超脱法或外化法。现代研究工作的基本信条之一,就是要研究者超脱他的研究对象。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培养他对于客观真理的感情,使这种感情盖过他可能发生的其他有关研究的感情。人显然不能摆脱自己的感情,连科学家也很难办到,但是他如果经过训练,学会让自己对于客观真理的感情盖过研究中的其他感情,那就已经获得科学研究所需要的那种超脱法了。这样做,哲学家就或多或少超脱了自己的哲学。
他推理、论证,但是并不传道。除了分工以外,这种超脱的倾向使他成为超脱的家,超脱的认识论者,或者超脱的形而上学家。往日的哲学家从来不是专职的。职业哲学家的出现可以对哲学有些好处,但是对哲学家似乎也有所损伤。他懂哲学,却不用哲学。
采用这种做法之后,哲学当然也有所得。我们对每个哲学部门的问题比以前知道得多了。虽然还不能把哲学家的个性与他的哲学完全拆开,毕竟为客观性打下了一个基础,使哲学比以前更能接受积累。其所以在这一方面有所进步,是由于表达工具有了改进,思路得以分明的技术发达了,这是不容忽视的。任何一个人,可以仍然有权采取任何适合于他的察性的哲学,却不能随心所欲地表达他的思想。有所得的还不限于哲学,哲学家也得到了一种超脱的理想。
我们可以把这超脱描述为一种美妙的怀疑主义,在这种怀疑主义里,可以说希腊的明朗渗透进了希伯来的美妙,希伯来的美妙软化了希腊的明朗。有幸接近这种理想的人会妙趣横生,怀疑主义并不使他尖酸刻薄,美妙也不使他冒冒失失地勇往直前。他不会是个好斗士,因此可以失掉人们瞩望于他的社会作用;他有鉴于好斗士可以办坏事,就只好既消极又积极。理想是很难达到的。哲学一超脱,就成了一条迂回曲折的崎岖道路,布满技术性的间题,掌握它需要时间,需要训练,需要学究式的专一,在全部掌握之前往往会迷失方向,或者半途而废。一个人即便取得了某种程度的成就,也不能成其为现代苏格拉底。
中国哲学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苏格拉底式人物。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伦理、政治、反思和认识集于哲学家一身,在他那里知识和美德是不可分的一体。他的哲学要求他身体力行,他本人是实行他的哲学的工具。按照自己的哲学信念生活,是他的哲学的一部分。他的事业就是继续不断地把自己修养到进于无我的纯净境界,从而与宇宙合而为一。这个修养过程显然是不能中断的,因为一中断就意味着自我抬头,失掉宇宙。
因此,在认识上,他永远在探索;在意愿上,则永远在行动或者试图行动。这两方面是不能分开的,所以在他身上你可以综合起来看到那本来意义的“哲学家”。他同苏格拉底一样,跟他的哲学不讲办公时间。他也不是一个深居简出、端坐在生活以外的哲学家。在他那里,哲学从来不单是一个提供人们理解的观念模式,它同时是哲学家内心中的一个信条体系,在极端情况下,甚至可以说就是他的自传。我们说的并不是哲学家的才具——他可以是第二流哲学家,也可以具备他那种哲学的品质——那是说不准的;我们说的是哲学家与他的哲学合一。哲学家与哲学分离已经改变了哲学的价值,使世界失去了绚丽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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