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赏析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初名国桢,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晚号观堂,又号永观,谥忠悫[què]。汉族,浙江省海宁州(今浙江省嘉兴市海宁)人。王国维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
《人间词话》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一部词话著作。他用传统的词话形式及传统的概念、术语和思维逻辑,较为自然地融进了一些新的观念和方法,其总结的理论问题又具有相当普遍的意义,这就使它在当时新旧两代的读者中产生了重大反响,在中国近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人间词话》,在理论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一些问题上颇有创见。
《人间词话》上卷(王国维手定稿)
〔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鞦韆qiū qiān 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四〕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六〕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七〕「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jù]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九〕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十〕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像已不逮矣。
〔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艷绝人」,差近之耳。
〔十二〕「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yú]。
〔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生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quán》、《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二十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鞦韆」,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鞦韆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二十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二十三〕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二十四〕《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二十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二十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二十七〕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二十八〕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二十九〕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三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三十一〕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十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艷[yàn]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十三〕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十四〕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三十五〕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三十六〕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三十七〕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三十八〕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三十九〕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四十〕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四十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四十二〕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十三〕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四十四〕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十五〕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侷促辕下。
〔四十六〕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四十七〕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四十八〕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四十九〕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五十〕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五十一〕「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五十二〕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十三〕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五十四〕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十五〕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十六〕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娇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五十七〕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十八〕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五十九〕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十一〕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六十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车感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六十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六十四〕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人间词话》下卷(未刊稿五十则)
一、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二、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
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
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三、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
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辩其诬。
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四、
梅溪、梦窗、中仙、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
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五、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六、
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七、
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
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八、
叔本华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也。”
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也;叙事诗,国民盛壮时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诸传奇,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
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
九、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十、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
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
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十一、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十二、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十三、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
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十四、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
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
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十五、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十六、
词家多以景寓情。
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十七、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
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玉局之《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
十八、
稼轩《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词[1],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1]指南宋词人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十九、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
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
“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玉《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节”、“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二十、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
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亦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二十一、
贺黄公(裳)《皱水轩词筌》云:“张玉田《乐府指迷》,其调叶宫商、铺张藻绘抑亦可矣。至于风流蕴藉之事,真属茫茫。如啖官厨饭者,不知牲牢之外别有甘鲜也。”
此语解颐。
二十二、
周保绪(济)《词辨》云:
“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
又云:
“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
“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二十三、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
竹垞谓:
“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
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
周保绪曰:
“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
又曰:
“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
潘四农(德舆)曰:
“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
刘融斋(熙载)曰:
“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头来。”
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二十四、
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二十五、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锡鬯、其年之上。
二十六、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吾家半塘翁上。疆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梦见。
二十七、
宋直方《蝶恋花》:
“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谭复堂《蝶恋花》:
“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可谓寄兴深微。
二十八、
《半塘丁稿》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
“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怳,令人不能为怀。
《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
二十九、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
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
阮亭《花草蒙拾》谓:
“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
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三十、
贺黄公谓:
“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
然“柳昏花暝”,自是欧、秦辈吐属,后句为胜。
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三十一、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此遗山《论诗绝句》也。美成、白石、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三十二、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
“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
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如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三十三、
朱子谓:
“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
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三十四、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费力!
三十五、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三十六、
宋《李希声诗话》云:
“古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
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三十七、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余》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合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
《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甚矣,人之贵耳贱目也。
三十八、
《提要》载:
“《古今词话》六卷,国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吴江人。是编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
然维见明嘉靖前白口本《笺注草堂诗余》林外《洞仙歌》下引《古今词话》云:“此词乃近时林外题于吴江垂虹亭。”(明刻《类编草堂诗余》亦同)
案,升庵《词品》云:
“林外,字岂尘。有《洞仙歌》书于垂虹亭畔。作道装,不告姓名,饮醉而去。人疑为吕洞宾。传入宫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无锁。“锁”与“老”叶韵,则“锁”音“扫”,乃闽音也。’侦问之,果闽人林外也。”(《齐东野语》所载亦略同。)
则《古今词话》宋时固有此书。岂雄窃此书而复益以近代事欤?又,《季沧苇书目》载《古今词话》十卷,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证其非一书矣。
三十九、
“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
政治家之言也。
“长陵亦是闲丘陇,
异日谁知与仲多?”
诗人之言也。
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四十、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
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
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四十一、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
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四十二、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而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四十三、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
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四十四、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
龚定庵诗云: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四十五、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四十六、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余》,令人回想韦縠《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四十七、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归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四十八、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四十九、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文字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
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五十、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