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张引娣:蛾子总会飞累的 张引娣

蛾子总会飞累的

张引娣

  

  满囤蹲在檐前,呆呆地看着那盏落满灰尘的路灯,十五瓦的灯泡本身就暗,还高高地挂在房檐上,不知与大风小雨交手多少次了,此刻发出土蒙蒙的一点红色,如同炕洞里即将燃尽的柴灰。

  

  “碗——”妈在灶房喊了,“还没吃完?!”

  

  满囤没有吭声,挪了一下准备起来,发麻的腿却让他踉踉跄跄,他赶紧把着檐墙龇牙咧嘴揉了一会儿,才一瘸一拐地把碗送进去。然后,走到外边的房子,摸黑把炕沿上放着的一个洋瓷碗也端了进去。

  

  放下碗,满囤又蹲在檐前,呆呆地看那十五瓦的路灯。妈解下围裙,端起灶膛前的小板凳,走出来递给他。满囤接过板凳,没有吱声,还仰头看着路灯。妈摇摇头,出去到满囤端洋瓷碗的黑房子里,与炕上影影绰绰的黑影说了两句话,就出来坐到了檐前的台阶下。

  

  “后沟的玉米锄完了?”

  

  “完了。”

  

  “这几天天气又干,恐怕玉米拧绳哩。”

  

  “就那样。”

  

  “唉,你呀——”妈长叹一声,“虎子也上二年级了,你心里别太难过了。”

  

  满囤没有话。

  

  “我出去看看虎子,你别看了,那些飞蛾只会向着亮的地方飞。”

  

  “嗯。”

  

  妈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大,我看虎子去了,满囤在院子。”边说边走出了院子。原来,炕上的是满囤他大。

  

  妈走了,满囤仍盯着灯泡看,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心里却在数着:一、二、三……十五、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不对,那几只飞蛾好像从那边又飞过来了,满囤又开始了另一轮地点数,一、二……十一、十二……他虔诚地数着,越来越专注了,可是又错了,只得从头数起。他仰着头,任那黄不拉几的光射在黑黑的脸膛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继续着三十以内的阿拉伯数字,自己确实太笨了,初中上了一年就退学了呀,可也不至于数不到一千,就是那些飞蛾太乱了。满囤用硬硬的手掌拍拍头,凌乱的头发晃了几下,他流下了一行眼泪。

  

  蛾子,你在哪儿呀?好歹让我知道你好好的,今夜,你和谁坐在院中,仰头看那一圈圈飞蛾呢?刚才,我马上快数清了,可又有几只调皮的蛾子闯过来了,气得我真想放把火烧了它们。可是,我想起你说的,蛾子向往光明,哪里亮堂就会朝哪里飞去,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你看,我记得还不错吧?我虽脑子笨,上学老背不过书,可是,我们俩坐在院中看飞蛾扑火的情景,却牢牢刻在了我的脑海,不管干什么,老是浮现在我眼前。你说过的这句话,我也一字不漏地记住了。

  

  那天,满天撒满星星,不像今夜,到处黑黝黝的,咱们从地里锄草回来,洗了把脸,拿起妈烙的一块锅盔,坐到院中,看那数不清的飞蛾“嗡嗡嗡”的围着路灯飞。大和妈看我们在院子,就到门前凉快去了。你掰了一块锅盔塞到我嘴里,我美美地嚼了两下,忙说:“你吃,妈给你烙的呀。”你怀孕了,害口,妈就专门给你烙了锅盔,让你换换口味。她放了门前花椒树上的嫩叶,再捏了两撮盐,那香味和肉差不离。我大赶集回来,竟然给你买了一截甘蔗,大给我和我姐可是从来没有买过好吃的,最多过年时称点花生,买点水果糖,对你可是偏了心。你高兴地吃着甘蔗,妈和我喜滋滋地看着,仿佛我们嘴里也是甜丝丝的。蛾子,你还记得这些吗?

  

  “囤——”粗粗的不太清楚的一声。

  

  满囤抹抹脸,走进外边房子,拉开灯问:“咋了?”

  

  “想尿。”

  

  满囤转身弯腰,从柜底下取出一个塑料便盆,看起来这盆还挺文明,和屋里陈旧的摆设有些不一样。这是大那年忽然生病住院时,在医院用的,回家时妈舍不得扔,硬是拿了回来。满囤慢慢扶起大,一手拿起便盆,刚要揭被子,“给我,我——能行。”大接过便盆,满囤等了一会儿,热腾腾的尿骚味扑鼻而来,满囤默默接过便盆,依然是木木地出去,却听见大“嗨——”长叹一声,他涮了一下盆,又把便盆从柜底下塞进去,转身拉灭了灯。妈和大都说,又不做针线活,拉灯太费电。满囤也习以为常,大就每晚都在黑乎乎的屋子了。当然,月亮来的时候,屋子也能洒满清辉。

  

  满囤还是坐到院子去了,这回,他不再仰头,只是听着飞蛾的翅膀撞击空气的声音。当然,这只有满囤自己能听见,细微的“嚓嚓”声,忽而变成轻轻的“切切”声,还有动听的“噗噗”声,满囤闭上了眼睛,耳畔是蛾子的声音,“你妈咋这么好?对我好像比对你姐还好。”是呀,妈常说蛾子是个可怜人,自己就把她当做亲闺女了。蛾子的妈很早就去世了,她和大还有哥哥三个人一起生活,他们两个男人动不动就吵嘴硬扛,有几次大都把哥关到门外,蛾子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好趁大睡觉偷偷给哥递个大蒸馍。遇上大发脾气时,蛾子有时也逃脱不了臭骂。后来,哥与大吵得天昏地暗后,就出门打工去了,蛾子在家就更孤单了。刚好,满囤姑家种了十来亩玉米,他给姑家帮忙收玉米,就认识了文文静静的蛾子。从地里回来时,满囤会给蛾子摘红红的蛇糜,甜甜的,酸酸的,或是大大的酸枣,等到满囤给妈说要娶蛾子时,妈却说:“还是让你姑给你另找一个女娃吧,她邻居那个娃太瘦弱了,庄稼人得有一个好身体,女娃将来帮你干活不行。”满囤说:“不用她干活,我和大干。”妈笑着摇摇头,也没有强扭满囤。最后请了两个媒人,好说歹说,才让蛾子他大同意,彩礼钱在方大圆几十里可能是最高的。蛾子曾经说嫌她大要的礼钱多,可满囤一家人都说:“没事,咱们好好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蛾子进门后,妈从来没有说过嫌她个子不高或是太瘦了,反而处处疼她,好吃的都先让蛾子。可是,蛾子,你现在在哪里呀?

  

  妈领着虎子进来了,“他又到村口去了。”

  

  满囤一下子大声吼起来:“你到村口干啥去了,不怕坏人把你领走吗?让你和邻家壮壮玩,你就是不听。”

  

  “呜——”虎子咧嘴要哭,满囤霍地站起来。

  

  妈忙说:“行了,行了,我说娃。你也洗洗早点睡吧,盖平房的老铁说让你给他明天帮忙,顶替一个土工,三十五元。”

  

  满囤“啊”了一声,又坐到板凳上去了。

  

  这回,满囤忍不住望着飞蛾喃喃自语:“蛾子,你回来吧,好好管管咱们的儿子,虎子野得啥地方都敢去。”满囤顿顿又说,“上个月,我和妈去种玉米,让他在家玩,顺便帮帮大。他竟然和两个娃跑到公坟去了,藏在人家几个新插的花圈后睡着了,吓得我和妈找了大半天,妈急得都掉眼泪了,还是村里有人说看见他朝公坟去了。你看,现在天黑了又一个人野得跑村口去了……”

  

  “我等我妈,上次我妈就是在村口给我那么多东西的。”虎子的说话声传出来了,满囤一怔。是呀,娃想妈,天经地义,虽然虎子傻头傻脑,可心里一点都不傻,上次,满囤的腿摔了,虎子爬在他身边,三四天不离他,妈抹着眼泪说:“幸亏有个虎子。”蛾子,我知道你也想儿子,不然,前年你不会回来的,你给大和妈一人买了一件新上衣,给虎子从头买到脚,帽子、衣服、鞋、袜子,样样俱全。还给我买了双皮鞋,我只在走亲戚时穿了两次。回来后,我们过得那么好,我不让你上地里去,可你旧衣服一换,与我头顶烈日施肥锄草掰玉米,整整忙了两个多月,玉米丰收了,可价格低了许多,粜完玉米,看着那少得可怜的几张钱,你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你红着眼对我说:“我还想出去,大躺在炕上,妈年纪渐渐大了,日子老是没有起色。”我无奈地劝说你,我们咬紧牙过日子,你摇摇头,倔强地说:“我就是想让虎子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你如果出去,地里的活我一个人干不动,还是我出去。”没有多装一分钱,你独自走了。将近三年了,多少个白天黑夜,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蛾子,你到底在哪里,是奔着光明去了吗?

  

  满囤望望头顶的飞蛾,瞪大眼睛瞅着,他想要找出自己熟悉的那只,可飞来飞去的数不清的小小的蛾子,个个都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脖子仰得酸疼却依然找不到。

  

  去年的一天,满囤刚捋了连翘回来,就看到虎子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揣着、抱着、提着好多东西,玩的、吃的、穿的……嘴里说:“妈,我妈给的。”满囤忙跑出去,东张西望,又朝村口跑去,可连蛾子的踪影也没见。后来虎子说,你坐着一辆轿车,下来搂着他待了一会儿,就给他装东西,装不下了,就往他衣兜里放了一叠钱,让他赶快回家给婆。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转转,一家人都想你呀!我想自己出去打工,可大是脑溢血,连自己都管不了,妈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虎子还要到大村上学,一天两次接送,我没有办法丢下家人。

  

  从此,满囤白天干活,晚上就圪蹴在檐前,看起绕着灯飞舞的蛾子来,看着,数着,甚至自言自语慢慢地说着。他想,蛾子总会飞累的,累了就会回来的,也许在明天,也许在明年……

  

  【作者简介】张引娣,中学语文教师,渭南市作协会员,江山文学小说编辑,渭南红学会会员,《新锐散文》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教师报》《华文月刊》《文学陕军》《悦读时光》《陕西林业》《渭南日报》《西岳》《华山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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