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城市的功能及特征演变

主持人语

《光明日报》( 2021年01月04日 14版)

  ■本期主持:李新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本期主题:早期城市的功能及特征演变

城市是文明形成的重要标志。不同文明地区的早期城市差异极大,但都以其宏大规模和多元功能,生动展现了各自文明的特质。在各大文明形成的初期,探讨不同文明城市发展进程中的功能和特征,有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早期城市。本期刊发的三篇文章从考古遗存入手,分别介绍了中美地区、两河流域、中亚地区的早期城市发展进程,为文明比较研究提供了重要视角,同时对中国早期都邑研究也具有启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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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地区早期城市的神圣空间构建

作者:李新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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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墨西哥湾为中心的奥尔梅克文明(约公元前1300年至前500年)是中美地区最早出现的文明体。与世界其他原生文明一样,其形成也以大型城市的出现为标志。

  奥尔梅克文明早期的中心城市为圣劳伦佐。公元前1300年左右,圣劳伦佐人把一处自然形成的底部面积达700万平方米的第三纪黏土台人工加高7米,建成一座顶部面积达72万平方米、高出周围地面50米的巨型平台。俯视这个平台,可以看到其顶部形状很不规则,南侧伸出三个狭长的岔脊,北侧和西侧也各有两个不规则岔脊,均为人工有意堆筑而成。著名玛雅学家迈克尔·寇认为,这是有意打造的向东飞翔的巨型飞鸟形象。

  墨西哥国立大学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发掘揭示,平台正中偏北、即飞鸟的胸部位置有大型建筑遗迹,中心为高6米的土丘,其南北两侧共有3个土筑矮垣围成的院落;此外,发现有以赤铁矿夹沙铺地、以高达4米的玄武岩石柱支顶的“红宫”等高等级建筑。台顶还发现了石砌的引水槽和蓄水池设施,既有实用功能,也与仪式活动有关。平台范围内发现70多件石雕,矗立于各类建筑周围,有刻画国王神圣起源的王座,有鸟类、猫科动物和超自然怪兽的形象;还包括10件奥尔梅克文明标志性的巨型人头像,高1.35~3.4米,重达6~50吨,刻画的是头戴球员护具的国王形象,厚实的嘴唇和下垂的嘴角表现出美洲豹的特征,宣示国王是如玉米神一样的优秀球员,并具有与美洲豹相互转化的萨满之力。平台顶部以下40米处为大片人工梯田,平民居址散布其间。

  虽然因为考古发掘范围有限,圣劳伦佐的整体布局和各类建筑的具体功能还不清楚,但很明显,这个中美地区的第一座城市的重心是人工打造的神圣场景,是萨满式宗教仪式的巨大实景舞台。社会上层就生活在这样的场景中,生活、政治和仪式空间交融无隙,宗教与世俗权力浑然为一,高居普通民众之上。

  公元前900年左右,圣劳伦佐突然衰落,奥尔梅克文明的中心转移到拉文塔。该遗址面积达200万平方米,中心位置仍然被仪式中心占据。仪式建筑的朝向均为北偏东8度,正是8月13日夜晚银河呈南北向时的方向,那一天是墨西哥湾地区一年之中的第二个太阳直射日。在后来的玛雅文明中,公元前3114年8月13日也被认为是玛雅所在的时间纪元的起点,乃创世之日。

  仪式中心的核心是一座人工堆筑的边长150米的平台,上为高30多米、体积为9万立方米的土筑金字塔。登临塔顶,周边低地尽收眼底,还可以看到远处的图什特拉火山。学者们相信,这座表现了自然山体褶皱的金字塔就是模仿图什特拉火山堆筑的。在中美地区宗教中,不时喷发的活火山被认为是天地初开时升起的圣山。立于金字塔之上,如同站在天地初开的原点和沟通天上与地下世界的节点。

  金字塔北侧为两道低矮的长台式建筑夹成的宽阔通道,有学者认为是球场的象征。中美地区神话中,孪生的玉米神兄弟酷爱球赛,球场形如大地的裂缝,与地下冥界相通。球场是后来玛雅城邦的必备设施,球赛是重要的仪式活动。

  通道北端是以泥墙圈出的长方形下沉广场,代表通往冥界的冥初之海。广场内有三个低矮土台,象征天地初开时创世神放置的三块巨石。广场南入口两侧各有一个土台,台下有大型祭祀坑。西侧台下的祭祀坑长19米、宽15米、深7米,里面分28层填埋橄榄绿色和蓝色黏土,并以总重量达1000吨、像砖一样规整的绿色蛇纹石块摆放了各种图案,包括典型的表达奥尔梅克宇宙观的中心通天树和四方的图案。在中美地区观念中,绿色为生机勃勃之色,绿色的美石被认为是天地间强大生命力的结晶。地下埋藏的摆放出特殊图像的美石,会赋予建筑生命和萨满之力。

  在下沉广场东侧边缘的4号祭祀坑内发现以玉、蛇纹石和砂岩雕刻而成的16个直立人像以及6件石碑,组成生动的祭祀场景。这些人物都是男性,头部均为人工颅骨变形才能形成的狭长形状,是对玉米神头型的模仿。金字塔南侧有约20座人工土丘,分列成三排,被认为是行政中心,但因未进行系统发掘,其性质尚难遽定。整个遗址同样遍布大型石雕。

  拉文塔进一步发展了圣劳伦佐开创的萨满仪式空间构建传统,即以金字塔模拟圣山,以广场模拟冥初之海,以祭祀坑赋予建筑萨满之力等,宗教和世俗权力紧密结合的文明特质更加鲜明,并带来深远影响。

  奥尔梅克文明被称作中美地区的母亲文明,孕育出该地区最重要的文明基因,虽然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突然衰落,但其文明传统在继之而起的特奥蒂瓦坎和玛雅诸文明中被传承发展,历久弥坚。

  公元1世纪,占据墨西哥高原盆地的特奥蒂瓦坎以20平方公里的面积和8万的人口规模成为中美地区最强大的都会。城市中心为以“死亡大道”贯穿的仪式中心,北端为月亮金字塔,中间为高63米、底边长216米的太阳金字塔(也是当时整个中美地区最高大的建筑),南端为羽蛇金字塔建筑群。羽蛇金字塔的外表全部用重达数百公斤的规则巨石建造,外表雕刻波浪般起伏的羽蛇身体和海螺,并有凸出的圆雕羽蛇神和风暴神头像,金字塔和前面宽阔的广场共同象征着混沌初开时耸立于天地之间的圣山和周围的水世界。金字塔下有狭长的隧道,壁上涂抹磁铁矿粉,精心打造冥界氛围,放置各种植物、动物和玉石制品为祭品,赋予建筑特殊力量。如此惊人的宏大工程,为特奥蒂瓦坎统治者搭建了四方敬仰的中美地区最神圣的萨满仪式舞台。

  玛雅文明诸城邦更是深得奥尔梅克传统的精髓。科潘城邦的王室区就是以仪式空间为核心的。在第一王陵墓上建造的16号金字塔是圣山的代表,近顶部的雕刻表现山神巨兽张开阔口,正在享用一个被绑缚的人牲;塔下为著名的Q号祭坛,立于埋葬了16只美洲豹的祭祀坑上,四面刻画科潘16位国王的形象,顶面文字记录了科潘建国的神圣历史。金字塔面对的西庭象征冥初之海,摆放着冥界之花水莲的石雕。王室区南侧仪式大广场则为更大的冥初之海,矗立着如通天树一样的第十三王进入各种萨满通神状态的石雕,还有三个第十六王制作的动物形祭坛,象征创世时的三块基石。王室居住区在仪式区边缘,明显处于从属地位。贵族居住区聚集在王室区周围,普通民众则散居在更远的坡地。

  中美地区早期城市对神圣空间充满想象力的构建,对于辨析中国史前都邑中的宗教内涵极具启发意义。距今5300年前后形成的良渚早期国家以浙江余杭的良渚古城为核心都邑。古城由外廓城、内城和中心200余万立方米的人工堆筑莫角山构成。虽然莫角山上的大型建筑基址常被称作宫殿,但考虑到良渚贵族墓随葬玉器表现出浓厚的萨满宗教气息,良渚古城的宗教内涵值得深入研究。距今4300年左右,陕北神木石峁大规模石城以石破天惊之势出现在中国文明形成的舞台。该城同样为三重结构,有外廓城、内城和石砌护墙包裹自然山体建成的高达70余米的巍峨皇城台。皇城台上的大型石砌基址有大量石雕并埋置玉器,以与中美地区相似的方式赋予建筑神圣的力量。丰富的考古资料表明,夏商文明继承了早期宗教传统,这也促使我们进一步探寻和研究二里头和殷墟等夏商都邑中的神圣空间。

  (作者:李新伟,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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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河流域地区早期城市的功能

作者:杨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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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河流域是苏美尔文明的发源地。在约公元前4000年-前3100年的乌鲁克时期,两河流域南部出现多个大型城市。其中位于幼发拉底河下游的乌鲁克城址考古资料最为完整,并在相当于乌鲁克晚期的第4层发现了写有原始楔形文字的泥板,是目前最古老的文字记录。城址面积大约250万平方米,四周有砖砌的城墙,中心是神庙等公共建筑,奠定了苏美尔文明以神庙为核心的城市布局模式,形成了以宗教为主导的等级秩序和文明形态。

  自20世纪初开始,德国东方学会对乌鲁克遗址进行了多次考古发掘,发现乌鲁克城以供奉金星女神伊南娜的埃安娜庙区为中心。埃安娜庙区的面积约20万平方米,有残高10米左右的泥砖围墙。庙区内发现了乌鲁克晚期的多座神庙和宫殿,还有广场和庭院。各神庙均为统一的三分式格局,中央是长方形或“T”形的神殿,为祭祀场所,两侧对称排布着若干间侧室。

  神庙A始建年代最早,面积为530平方米,有自己的围墙。神殿呈长方形,两侧是封闭的小房间。墙体以石灰石砌成,石料来自乌鲁克城以东60公里的采石场。石墙外包裹着白色石灰泥墙面,上面镶嵌着圆锥形“马赛克”。这种圆锥形“马赛克”由黏土制成,尖端嵌入墙壁,底面涂成黑、红、白三色,组成各式几何图案。

  神庙C(1300平方米)、D(4400平方米)年代稍晚,形成了更大的仪式空间。神殿皆呈T形,其前、后、左、右各有若干附属房间。与神庙A相比,最明显的变化在于侧室通向神殿的入口增多,神庙C甚至可经由两侧的房间直通神殿,这种布局的变化可能是为僧侣管理神庙提供便利。庙区内还建有一座拥有双层围墙的广场和一个三面被柱廊与建筑环绕的庭院,用于容纳大量参加仪式的人员。

  神庙与广场之间是宫殿F,其平面为正方形,面积大约3000平方米,居于中央的主殿近1000平方米,非常宽敞,四周是对外开放的柱廊和若干房间。宫殿F一般被认为是集会、议事的场所,也就是乌鲁克晚期泥板文献中提到的“古恩纳”(gú-en-na),直译为“至高权力者聚集”。据记载,“古恩纳”为开放的大厅,摆放着王座与神像。国王同长老议事会和民众会在此议事,决策以神谕的形式传达给民众。宫殿F的位置和决策程序都表明,到乌鲁克晚期宗教成为重要的统治手段。埃安娜庙区出土的泥板文献中包含大量涉及税收、贸易、供赋的内容,说明此时的神庙还承担着重要的经济职能。

  到乌鲁克末期,在埃安娜庙区西侧还新建了供奉天神安努的庙区。神庙建在一座顶面近1800平方米、高13米的台基上。神庙面积不足400平方米,是典型的三分式格局,因外墙涂有白色石灰,被称为“白庙”。台顶的剩余空间为集会广场。

  在之后的捷姆迭特·那色时期(约公元前3100年—前2900年)和苏美尔早王朝时期(约公元前2900年—前2350年),“白庙”大台基、小神庙的设计得到进一步发展,成为宏伟、高耸的塔庙,各城邦纷纷建起几十米高的塔庙,形成了神庙城市的独特景观。早王朝晚期海法吉遗址的月神庙建在一座面积超过8000平方米的台基上,神庙面积不足800平方米,庙前是一个超过2000平方米的广场,周围是供祭司居住的庭院,外侧的围墙将塔庙区与居民区分隔开来,体现了宗教区域与世俗区域、祭司与民众的彻底分离。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祭司的世俗权力却得到了加强。捷姆迭特·那色时期的乌鲁克遗址第3层出土的泥板中,作为大祭司的“恩”(en)首次出现,到了早王朝时期,“恩”已成为城邦的统治者,同时期的滚筒印章上还雕刻着“恩”处置战俘的情形,可见“恩”的权限已经从掌握神权、利用神权获取经济利益扩展至军事等更多世俗领域。在约公元前2000年—前1600年的古巴比伦时期,掌管世俗事务的国王和负责宗教事宜的祭司已经分离,但国王在颁布政令、法典之前仍要强调是神赋予自己权力,自己是“神虔诚的供奉者”,祭司群体在诸多领域依然有很强的影响力。不难看出,虽然社会权力在宗教和世俗领域之间不断摇摆、拉锯,但敬奉神明的传统始终不曾被摒弃,以宗教为中心的政治观念在两河流域历史进程中的深刻影响可见一斑。

  在中国文明形成过程中,同样出现了在规模和功能多样性上可与两河流域城市相提并论的都邑性遗址。例如:距今5300年前后形成的浙江余杭良渚古城和距今4300年左右的陕西神木石峁古城。二者均为外城、内城和高台基三重结构。关于高台基区域的功能,有宫殿和神庙两种不同的认识。两河流域城市中宗教性区域和建筑的核心地位,对于辨识中国早期都邑的宗教建筑颇有启示。距今3800年左右,各地都邑纷纷衰落,中原地区异军突起,地处伊洛盆地的二里头遗址出现了网格道路体系和居中的方正的宫城,成为中国古代都城建制的典范。这是否体现了世俗权力对宗教权力的取代,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作者:杨建华,系吉林大学考古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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