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青蛙:浮云一别后(十首)
天堂寨
骄傲的群山,抗日队伍曾在那儿打游击
大批理想青年死去,变成数字。
如今,他们在那里挖掘山石,轰炸山头
空气中飘着烤石头的气味。
走出山区的乡民,再无幼年时石灰标语
革命口号可记。他们在房子里赤裸行走
但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房子。
他们成天接触石灰,水泥,小个子石头
但谁也无法说清它们曾组成怎样的山峰
与石壁。这世界经历最杰出
最无情的改变,在建最好的天堂寨
——那逝者的故里,英雄化成灰的省份。
烈士
父亲去世前一年,回忆一名
村里的青年
他的心、肝被村公所的人炒着吃了。
他们抓住他时,他的衣裳上下
打着许多补丁。
他有几两力气,年轻的肌肉被太阳
晒得乌黑,和土里八叽的农民没有两样
不像共产党员。
他们拿了腊贞家祖奶奶的铁锅
下面用木头加猛火。
他没有成家,也没有田,他兄弟
他兄弟的儿子孙子几十年里为他争取烈士之名
终得于二零一二年暮冬之际于长市镇
曾岭村跃进河河堤竖起
正名之碑。父亲告诉过我几回
我始终不记得他的名字。
他们问腊贞的祖奶奶,很好吃
你要不要吃,给你留一块。
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广种苎麻的那一年
据说那年西方麻料稀缺
外贸局来人像伟大领袖指导昔日的社员,在钟滚垱一带种下
淹没村庄的苎麻。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整个秋天,都在剥离麻皮
把它们浸入河水。
晚上做梦,我们已经长大了,还在重复那种劳作
河水散发恶臭,麻丝变成城里的衣物。
灰喜鹊大量死去,只有几只野鸽子站在电线杆上咕哝
继续跟我们一起,在村子里生活。
我能感觉到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好的夜晚,黑暗
而平静。有时月亮清亮
好像可以让所有巡逻的树木,悚然站定。
好像可以教人亲吻。
仍然有鸡鸣,像古代中国那样。仍然有牛哞
留下牛屎。
仍然有农妇,喝下农药。仍然有伯劳消失
又归来,大约还认得
我们这些始终没有被生活解放的面孔。
喧嚣与孤寂
在小池塘边,父亲拥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
但它整日里轰轰隆隆——柴油发电机
使远处的农具厂夜晚灯火不熄。就在运转不停的机器旁
隔着一堵墙,安放着一张木床。
夜里九点不到十点,父亲的徒弟们抓来
一蛇皮袋青蛙——他们不再是共青团员不再是
机修工铣床工,全都是屠夫。
他们像知青那样敲打洋碗走向食堂。他们像偷猎
农家鸡狗的知青那样,燃煤油炉烧土豆。
他们有时会猛地拍一下漂亮女工的屁股,然后
像老鼠,窜逃到悬空的铁梯上。
夜里十点不到十一点,走出发电机房看星星
星星在发抖,如同女子害怕夜晚。
蛙鸣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需要每一个人
去做梦。每当我在那张木床上睡下,此时
每一个人都走了——
在柴油机的轰鸣声中,孤寂无声如电弧。
但我能听见父亲,用废柴油洗镙丝。
当年他还年轻,该保养机器时他会不听命令
让整个家具厂闲上半日,直到后来添上预备动力
直到后来农业机械化,四个现代化
无人提及。
布谷鸟在上空
深广的夜里,我在等待这个声音
它曾经是善良的提醒,如今
徘徊四方,它变成孤苦无告的岁月催逼。
由南至北,飞越人类的良田
浓云之中,张开大嘴骤然狂啸——
侧耳听,那狂啸仿佛是律令,又如一声声道歉:
永不复来的爱情
早已埋葬千载,郁郁麦地并无半条人影——
古代的良人在荩草底下睡眠。
只有我当今的友人西辞弹着吉他唱着歌,说夏天的后面
还有夏天
只有我的友人西辞,说,何以销忧
可饲养一条胐胐。
闭着双眼,我能看见剩下的一览无余的三十年
杜鹃破旧而新鲜的回声,响彻天庭
不可拒绝,它仍是吆喝我走上废墟的权威。
秋日湖上
落日五湖游,烟波处处愁。
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唐)薛莹
祖国的江山并不严丝合缝
有时裂开来,隔着一条江,有的人就从北宋
搬到南宋,爱上了哀愁的艺术。
祖国的江山有时不尽指那四海,五湖
当你心中终于有岸上的妈祖,那一定有几夜
甚至几十年,你搬到了太平洋居住。
我看到如此广阔、兼收并蓄的水域,烟波升起
而落日以倾其所有光芒的耐心,规劝我们回家——
乡关啦,在暮晚总是平添浓厚不一的寂寞,与忧戚。
那灯影里归来的古船,其踪迹早已被光阴打烂
而浪子回头的寺院,仍有新来的沙弥
为宿客指点世面上起伏不定,打瞌睡的江山。
我们问谁去呢,孤独是老天的义子,江山是水
和石头。
初夏,突然到了傍晚
今天碰到凌霄开了红花
有什么意义。
水塘中,红的白的睡莲也有几朵
一只水马活着有什么意义。
现在阳光强烈眼科医生也闭着眼睛
群山来了,又离去
只剩下在花圃中劳作后站立的老龄妇女。
现在美人蕉病怏怏的,好像花好月圆过后
已经筋疲力尽。
年迈的人,总有点喘不过气来
但无论是谁内心都不算富有,都不能
很快闭上眼睛。
人群汹涌而来有什么意义
玉米在玉米中披着长长的头发
等待他服下大力丸。
玉米在玉米中披着长长的头发
人世尽头卷来灰烬。
美丽月见草
整整三十年,能够幸运而危险地活着
说不上多痛苦,但缺少欢乐。
欢乐好像一旦被某人剥夺,从此再无可能
过正常生活。
如今的人世,不值得焦仲卿用心
但最好,能自称
是某位古代名家的学生。首先不用谋求显赫职位
更不领取苦涩的薪水,仅保持对老师的著作
烂熟于胸的热情。另有宋
人在木头和石头上凿字,退之留下农耕时代
安稳的注释,阅读当中获得的美感
多过屈子的疑问。
无用的东西,占满胡子花白的光阴:
静悄悄的审美,如同给石斛浇水,对地方神祗
保持封禅般的敬畏。也许会
有一株菵草枉费心机生长,然后死掉——
现在不妨回过头,再看看如今的我,并不掌握浮世
生存的说话技巧,加之容颜枯槁
老境将至
一阵笑嘻嘻的声浪袭来,也能产生春瓶破裂
再无永生可求的幻觉。
永定河桥上的告别
暴雨新来,正好落在桥头
两个告别的人之间,因而一方得到一把可以存放
久远的雨伞(当然这属臆想和妄念);
或者一段亲密关系
终结于人生的骚年——而那一头
或这一头爱的源流到了弥留之际
还在继续;或者他再无望等到她的到来
只把要说的话永远地放在肚里——我父亲的骨灰
被我抱在怀里冷却;或者一名年轻的妇女
仍然给她不爱的丈夫带来他爱吃的甘蔗,他们
临别之时,在一起翻看相册——发现他们站在
死人们中间,他年轻,英俊,她温顺,无言,跟他
第一次回家——两个人的衣服洗在一起
挂在晾衣绳上,多么甜蜜,仿佛会永远这般
获得心灵的安宁——啊,暴雨新来
在告别的时刻,像做最后的善行。
时光
李簖先生初到涒地时,年薪3万元
农历丙寅年三月,涨至4万。
再加之每年5000千元房租伙食津贴
他成为里弄里收入最高的账房先生,哦,不
东花大学最无烦忧的名流。
由于诗人从不做田野调查,年岁久远
只能说大约两年。
大约过了两年,李先生收到嘿深大学的官方邀请
前往筹建梅帝国主义的宋史研究院。
但是1928年10月24日,一个阳光明亮的午后
李簖先生回了信:“某年过五旬,妻老子幼,一妾有孕在身
父孤坟鄂省,不便远行。又,广集缥缃,攟诗斠书于万里之途
殊不易也。
接受贵国邀请,遥允年资不低于20万或25万美金
以为人类周全服务”。
谁愿意在一个异国书虫上花如此多钱,李簖先生
实委婉拒绝。
壬辰年四月某日,晨起即赶赴鹿城就新职,骇然忆其诗
白话译曰:
“楼前有条江,但似乎改道走了。有几块小田,还有年纪大的人
种点蚕豆。夜晚听到虫子们叫,觉得我活了几千岁之久。
很多壮烈的人骨头发白,很多寂寞的人都已谢世
而我还平静地活在乱世。我,好像从未断掉从未到来的永恒念想
好像还抱着屈平的石头”。
湖北青蛙:
本名龚纯,出生于湖北潜江农村,寓居昆山,暂住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