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瓶中的醇酒:顾随词中的“新”与“旧”

方丽萍

顾随(1897-1960),字羡季,河北清河县人。5岁入家塾,18岁入北洋大学,20岁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学习。毕业后曾在辅仁、中法等大学任教。顾随教泽恩深,弟子多享誉海内外的专家学者,如叶嘉莹、周汝昌、黄宗江、郭预衡、史树青等。顾随的大学时代恰好是新文化运动蓬勃兴起期。他亲历了五四运动,参加了“浅草社”,与新文学运动阵营多位作家有很深的交往,尤其对鲁迅推崇备至,是“宣传鲁迅的先行者”。顾随受新文学的影响很深,他的几篇白话小说在乡土小说中也应属上乘之作。但是,他文学成就更多的还是体现在旧体诗、词、曲、杂剧的创作上。

  “瓶”与“酒”本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个比较热闹的话题,人们在旧瓶新酒、新瓶旧酒和新瓶新酒之间作着基本对立的二元选择。作为现代文坛上一位“卓然特立的诗人、作家”,早在1921年,顾随就表示过要“用白话表示新精神,却又把旧诗的体裁当利器”(4,7)很好地融合了新旧文化的多种优秀元素。因为他作品中的“新”与“旧”,古典与现代等对立元素是很好地结合在一起的,并非如我们今天想象那般势不两立。

  一、顾随词与传统文化精神的相通处

  顾随一生创作用力最多、用心最勤、取得成就最高的是词。青年时,他“殆无一日不读词,又未尝十日不作”①,印行有多部词集,“苦水词”当年在京津等地就享有盛名。他的词,受《花间》和苏辛词的影响很深,很多都是中国古代文人思想和趣味的集中反映。顾随之所以选择词作为感情的载体,大概和词的文体优势:善于为幽微精深的感情赋形有关,也和他“喜欢缠绵悱恻”(4,55)的性格相连。顾随词内容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1)文人雅趣;(2)伤感、哀愁的感情基调;(3)现实关怀。

  喜爱山水、天伦、花鸟鱼虫等,这些看似平凡而微不足道的小情小趣曾经愉悦过我们的祖先,也将让今天以及将来的人们继续愉悦下去。从这一点来看,人类大致的审美倾向是亘古不变的。顾随也不例外。他兴味盎然地享受着这些情趣,一如千百年来我们文人一贯的那样。水仙花、马樱花、牵牛花,美人蕉;雾中的早行、雪天的微醺、秋日晚霁,倭女肉美、诗、酒、麻将牌、小女满月、思念妻子……所有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带给顾随的都是快乐和陶醉。

  “对生命的留恋生于爱好,故爱好对人生增加不少的勇气和兴趣,给我们的生活增加不少幸福。一个没有爱好的人是人世间最没福的人……人宁可爱而不得也要有所爱有所求,绝不可无爱无求”(3,290)。顾随认为,很多的时候,人生是爱而不得、求而不得的,于是便生出伤感,便有苦闷、哀愁。“其实人生何处不是苦闷;苦闷是永久的而快乐只是一刹那而已!我们在生之途中,是不会离开苦闷的……苦闷能现出虹彩和火花来的”(4,191,着重号为顾随原文所加)。“生本不乐”是一个被古代知识分子广泛接收的佛教命题,在我国古典诗词中的表现非常之多,顾随的苦闷应该说是古代知识分子思想的自然继承。古典诗词中曾经出现过的所有“不乐”、愁绪在顾随词中均有多少不等的表现,如乡愁、春愁、离愁、暮愁、时愁、运愁等等。“中年哀乐更难胜”(《鹧鸪天》)、“诗情日浅世情深,当年争信有如今”(《浣溪沙》,1,90)、“去岁衰于前岁,明年老似今年,镜中哪更鬓斑斑”(《临江仙》,1,131)、“黄叶飘零,年年长怕秋时。而今更似空心柳,弄晚晴,无力垂丝”(《高阳台·客里高歌》,1,10)等。顾随很多词都是满篇的哀怨怅惘,令人神伤。如:

  灼 灼 花

  不是昏昏睡,便是沉沉醉。谁信平生,年来方识,别离滋味。更那堪酒醒梦回时,剩枕边清泪。此恨何时已。此意无人会。南望中原,青山一发,江湖满地。纵相逢已是鬓星星,莫相逢无计。(1,131)

  此词写离别的滋味:为不堪忍受,还怕清醒,所以,逃。逃于酒、逃于梦。但离愁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在梦中,在酒里,词人依然禁不住冷泪潸潸。不愿醒来,可最终,还是会醒来。醒来后的第一个意识就是:此番一别,再难相见。纵使相见,但那时,彼此都已经两鬓霜染,不复年少情怀。所有的美好都随着时间消逝,再也不会重现。这样的相逢,又有什么意义呢?这首词,由写离别到伤悼青春,层次丰富,蕴蓄深厚。

  和这浓得化不开的感伤相伴的,是无奈。三十岁生日,顾随填《行香子》三阙。其二曰:

  不做超人。莫怕沉沦。一杯杯、酸酒沾唇。读书自苦,卖赋犹贫。又者般疯,者般傻,者般浑。莫漫殷勤,徒事纷纭。浪年华、断送闲身。倚栏强笑,回首酸辛。算十年风、十年雨、十年尘。(1,18)

  上世纪50年代,顾随在给学生讲课时说,“古代词人之作往往是说到过去,低回留恋;说到现在感叹忧伤;说到将来,则更是渺渺茫茫,毫无把握”(2,171)。其实,他这里基本是夫子自道。人生,在顾随看来,就是一杯杯的酸酒,是“愁中乐,苦中笑,梦中花”(1,18),是“人间逼仄酒杯宽”(《思佳客》)。可无论有多么的不如意,无论是怎样的无奈,顾随仍然热爱着人世,享受着生活。“越不爱人间,越觉人间好”(《生查子·身如入定僧》,1,40)。

“自怜生小,寒酸甚,论豪情,敢比苏辛”(《风入松·燕南赵北少年身》,1,80)。爱人生,扩展开来,就是对国家民族的热爱,对社稷苍生的关怀。在不失个人情趣的同时,顾随也承袭了传统知识分子的使命感、责任感。“文章事业词人小,如此华年,如此尘寰。为问君心安不安”(《采桑子·题因百词集》,1,82),因此,当敌寇犯边时,顾随愤然而起,“冒枪林弹雨,裹创浴血。保我版图方寸土,是谁青史千秋业”(《满江红·夜雪飞花》,1,98)。这种思想和顾随所生活的年代有关,更与传统士人“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精神契合。对于祖国经历着的疾风暴雨式的变化,社会变迁给人们带来的希望、期待、焦虑、愤慨,人民辗转辛苦的生活,他都在关注,并且感同身受,如《八声甘州·哀济南》二首、《永遇乐·少岁无愁》、《踏莎行·对烛长叹》等。1938年,顾随作《灼灼花》:

  日暮苍茫里。夜色冥冥起。天外疏星,枝头宿鸟,楼前流水。便天公着意酿春寒,甚荒寒如此。多少伤心事。放眼愁无际。一度登高,一回望远,一番垂泪。算人民城郭已全非,只江山信美。(1,129)

  此时,国家的灾难和个人的苦难汇聚心头,沉重无比,烂漫的春天也变得凄凉、荒寒。万籁俱寂里,词人难以入睡,披衣起坐,遥远的无精打采的星空、蜷缩在枝头的宿鸟、呜咽着缓缓的流水。往日春光烂漫、春花怒放时,正是大家呼朋引伴、诗酒唱和、登临畅怀的好时光。而此刻,江海呜咽,山河垂泪,词人的心怀,“愁”大而深。

  二、对传统文化精神的超越之一:直面现实,担荷苦难

  儒道兼济的思想背景使得我们的文人对现实的不如意仅仅止于批判,在他们心里,帝王权威的神圣性始终存在。一旦遭遇苦难时,他们多选择退隐、回避;刚烈者,则慨然赴死。而顾随,则是异常清醒地面对困难,担负苦难。他特别推崇王国维所倡导的“释迦担负人类罪恶的精神”和鲁迅自己“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灿烂的地方去”的做法。1928年,在给好友卢伯屏的信中,顾随表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虽是消极的人生观,但我们却可以用作利器走上了积极的道路的。我们应该逐走我们心上的愁魔,背起了命运而生活下去。悲哀呀,激昂呀,忧郁呀全无济于事。虽然我们都是人,又是免不了悲哀、激昂和忧闷。”(4,383)因为有了背负命运的精神,顾随的词作中常常显出达观、坚韧和顽强。他对传统文化精神的这种超越,当代学者已经有所意识,如叶嘉莹先生就说“先生在词作中往往表现出一种对于苦难之担荷及战斗的精神”。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