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散文】张冷习《丰美草原》
【作者简介】张冷习,内蒙古达拉特旗人,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鄂尔多斯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出版诗集《塞上花园》《火的菽》、中篇小说集《川畔人家》。作品散见《诗刊》、《中华散文》、《散文天地》、《诗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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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行驶,那些草纷纷扬起头,有一些羞怯,也有一些慌张,车过去很久了,草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又在草地上打起了盹来。
今年雨水足,是1999年以来雨水最为充沛的一年,所以牧场也是近年草最旺盛的一年。那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小姑娘说。
是2009以来吧。我漫不经心说。我知道这里最常见的自然灾害是干旱,有“十年九旱,年年有灾”之说,大旱的几率为3年至5年一遇,但这么久的干旱,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就是1999年,小姑娘坚决地说。
我不说话了,在水草丰美的草原上,看着那些蓬蓬勃勃的草,我感到说的话多了反而不好。
书上说,这里“沃野千里,土地宜牧”,我在多年前来这里的时候,汽车在原野上行驶,看着那些闪过车窗的草原及草原上的羊群,我就有过由衷的感叹。那年,我跟着人下乡,就住在鄂托克草原的西边。一个周末,我们坐着车,去找一个老喇嘛配药。那年草原遭遇了旱灾,草稀稀拉拉生长在草原上,在和干旱做着持久的抗争。我们路过一个羊群的时候,有只公羊看见了我们,就拉开了架势,向我们冲了过来。我们的车自然比公羊跑得快多了,只留下了一股尘烟,把公羊远远丢在了后面。追着我们的公羊停在了尘烟中,看着我们远去的身影,呆呆地站在地上,成为一种定格。到了老喇嘛的家,首先看见的是老喇嘛门前赫然耸立着两挺苏勒徳。一条黑色的狗卧在门口,听见了汽车的声音,抬起头吠了几声,又埋头睡觉去了。大概是来找老喇嘛看病的陌生人太多了,它已经懒得搭理。我们进了老喇嘛的门,看见老喇嘛正坐在地上,摸着脖子上的佛珠念念有词。见我们进来,他站起身子让了坐。我们问老喇嘛祈祷什么,老喇嘛说祈雨,再不下一场雨,草原就将不成为草原了。老喇嘛无奈地说,多年前,这里曾经长了茂密的草,自从西边建了许多小焦炉厂,这里就不再经常下雨了,现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我想告诉他这是热岛效应,但看着老喇嘛平和的表情,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伴着口水咽下了喉咙。老喇嘛知道我们是来看病的,就问我们什么地方不舒服。我们简单叙述了一下,老喇嘛听完叙述,用蒙古文字开了药方,让小喇嘛给我们抓药。我们跟着小喇嘛进了药房,一进门房子里就弥漫了一股浓浓的药味。那些药都装在一个个的皮袋里,小喇嘛按照药方解开皮袋给我们抓了药,用纸包了起来。
这里的羊真多。我说。
以前比现在还多。小喇嘛说。
羊是一种沉默的动物,它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吃草,好像不知道喊叫似的。我说。
才不是那样呢,羊不但会喊叫,还会给人撒娇。我们草原上的牧羊人,还给许多羊起了名字,喊一声哪只羊的名字,那只羊就会喊一声,跑到人的面前。羊用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人,看得人有点不好意思,就从背包里掏出带着的干粮,掰一块喂给羊。羊吃了干粮,还继续看着人,不去吃地上的草。直到人扬一扬手,装作赶羊的样子,羊这才识趣地跑开了。小喇嘛说。
看样子你似乎放牧过羊。我说。
我不但放牧过羊,我还见过羊哭呢?小喇嘛说。
羊还会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羊怎么就不会哭,那年我放牧羊群的时候,春天持续的干旱,使许多羊困乏倒地了。一天,我赶着羊群走过草地,一只母羊走着走着突然倒在了地上,小羊站在它的身边,久久不愿意走开。天黑了下来,我赶着羊群回家。羊群已经走得很远了,那只小羊还没有过来。我过去赶小羊,小羊绕着母羊跑,不照着我赶的方向走。我站住不动,小羊也就站住不动了。我突然发现,小羊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满眶的泪水。后来我悄悄靠近抓住小羊,抚摸着小羊并抱了起来,一直把小羊抱在了羊群,才放了下来。小喇嘛说。
真的。我惊奇地说。
以后我赶着羊群,每次路过那个地方,小羊都会停留一下。小喇嘛说。
冥冥之中显神意,万事万物皆有灵。许多事情说没有预感,其实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说有预感,我们又无法心知肚明。老喇嘛摸着念珠说。
我们告别了老喇嘛和小喇嘛出来,已经快中午了。他们几人进了一家路边店,要了炖肉和啤酒,开怀畅饮了起来。我一个人悄悄溜了出来,跑到草原上一个羊群里,看着那些羊吃草。那些羊都低着头,啃着地上稀稀拉拉的草,对我这个入侵者没有显示出敌意和恐慌。我站在羊群的中间,想从那些瘦弱的羊嘴边寻找一些表情或者是故事,可是那些羊都无动于衷,只知道低下头吃草。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只好返回路边店吃饭。
那以后,我就离开了这片草原,也离开了那些羊群和牧场。波状的高原生长了波状的草,波状的草叶上凝聚着晶莹的露珠,草原在我的眼睛里,远了。
草原丰美是草原,草原荒凉也是草原,草原在牧人的心上,也在羊群的心上。离开了很长时间,我还常常怀念那片草原,以及那片草原上所发生的故事。在神的草原上,鸟可以自由的歌唱,马可以自由的奔跑,牧人可以自由的想象,云来云往,风大风小都是自然赋予草原的坦荡。
今年的草原已经不同于那年的草原,今年的草原草比那年的高,天比那年的低,羊群更加散漫而洁白。那些驼绒藜、糙隐子草、蓖齿蒿、狭叶锦鸡儿、木旋花、蒙古沙东青、包大柠等植物,好像比赛着生长似的,显得精力特别旺盛,一堆一簇的,似乎要把这个草原变成草的毡帐。那些人类种植的草和天然野生的草混长在一起,长着长着就混淆了彼此的界限。草和草拥挤在一起,呼吸在一起,依偎在一起,一道抵挡草原上的阳光和风沙。草从来都是这样,保持着草的姿势,它们不像人一样,会趾高气扬或者是放下身段,来适应社会上的种种变化,它们只要自己对得住自己就可以了,剩下的许多事情要由羊来做,要由风来做,要由季节来做,它们只是草原的守望者。车行驶在草原上,车窗外泥土的清香和草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几乎想从车上跳下来,在草地上打个滚,或者是唱一首歌。
在草原上,那些多汁的草,是羊的最爱;那些花朵的花蕾,是蜜蜂的最爱;那些古朴的民歌和美丽的风景,是人们的最爱。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就是为了赶一场季节的约会。可是我拿在手里的相机,却无法一路狂拍。我带着一个梦来到这片草原上,看着且美且大的草原,思绪万千。绿意让我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牧场走到另一个牧场,不知道哪里是终点。相比车上其他人的大呼小叫,我更愿意做一个沉默的观看者。在草压过了路基的石头,也压倒了我们的欲望和诱惑的时候,我心无旁骛。高长的草,也高涨着热情和希望。对于我们这些路人来说,阳光下仰起脸庞的草,微风中摆动腰肢的草,雨点里舒畅呼吸的草,就是生命的舞蹈和欢畅。但对于那些行走的羊来说,草只是一个概念,一个过程,一个节点。有羊的草原,才是美的草原。我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来参加一次草的盛会,草却显得无动于衷。还有远处的房子和近处的树,都和草一样,也是无动于衷地散落在草原上,散落成草原散淡的生活。草原在季节中慢慢变换,来得不紧不慢,走得也不紧不慢,草原上人们的生活也不紧不慢。牧人的生活就是草场、水井和羊群,牧人的眼睛里总是丰盈和希望,所以他们都热衷歌唱,喜欢奔走,把自己内心的喜悦和感叹毫不犹豫地释放。羊群走过草地——羊群走过草地的时候不声不响;羊的沉默,就是对草原最好的叙述。我想歌已经在羊群的内心升起,只不过在许多时候,我们作为旁观者,没有用心去感悟和体会。
我们的车沿着往年的道路行驶,车过去的地方,地上升起了一道尘烟,这尘烟就和那年的尘烟一样,在草地上慢慢散开,成为草上的尘埃。我们的车可能路过老喇嘛所在的牧场,或许根本就没有路过,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又回到了这个草原,又看见了羊群和牧场。
我们在一个牧场的边缘停了下来,看着一个牧人骑着摩托车赶着羊群在草地上走过。牧人远远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牧人,却都没有问候和致意。我想,牧人的做法是对的。在草原上,考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宁静和淳朴。在草原上,无论我们的年龄多大,都觉得自己是孩子。草原的博大,使人的心胸也显得博大,岁月留给人的只是额上的纹理。草原的博大,反衬出我们人的渺小,使我们觉得自己在许多时候,活着不如一只羊那样坦然,不如一场风那样自由,不如一株草那样信心满满。一个人在一生可以多次去一个草原去观光,但有的感悟却只有一次,甚至是稍纵即逝的,流逝就不再回复。
在我们回来的路上,太阳已经西斜了,众多的草前拥后堵着,好像把天也拉低了似的。和我们来时的路上一样,羊群还是很多,但我们却不和来时一样,面对着每一个羊群,都要进行一番东张西望。
秋天,天更高,云更淡,草叶更显苍劲,但我们注定还是要回去,我们把草原丢在了身后,其实也把诗意和遐想丢在了身后,可我们却浑然不觉。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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