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63号作品】王明学《忐忑夜宿》
文/王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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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从天边抹下来，远山逐渐暗去，晚霞羞涩地失去红润，多姿云朵厚重起来，古城丙安开始蒙上一层灰色的薄雾，赤水河凉风抚摸着斜插在河畔木桩上、大桥廊杆边的红军长征时的中央红军红一军团的军旗（复制品），像无数鸣叫的鸟儿围绕赤水河岸飞翔。
沉浸在晚景中的李继红极不情愿地收回依恋的目光，因为他耳边再次响起孙子的埋怨声：“爷爷，住在这里真难受，停水，洗脸、洗脚还用木瓢在塑料大桶舀。”12岁孙子李红嘟着小嘴，两眼的泪似乎随时流下眼眶，却始终忍住了。
是留宿赤水边古城丙安镇还是驱车返回两百多公里的重庆市，明日再从重庆出发浏览其他景区是经过激烈争论的。老李和孙子是留宿派，儿子、媳妇等人是返渝派，各有各的理由。尽管大家知道国庆大长假外出旅游景点旅客爆满，途中行车易堵，晚上住宿困难，但他们侥幸地以为选择的贵州丙安古镇，并非全国著名景点，走拢果真好些，但住宿仍然拥护，挨着问了几个旅店，房价是平时的数倍不说，根本没有房间了。
善于与人沟通的儿子李言，通过在古镇买新鲜苕丝糖与中年妇女张洪秀搭上话语。张洪秀见李言因找不到住宿愁眉苦脸，怨气不断时，试着问：“我家有套宽敞房间，不晓得你们愿不愿意住？”
李言眼睛一亮问：“有多远？干不干净？房价高不高得出奇？”
张洪秀淡淡一笑：“你真想住，不远，就从这红军桥过去，不到一公里。你去看了再说，我们大山下来的搬迁户，没啥心眼，只要说得过就去就行。”
李言再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女人，不高不矮的个头，黝黑的脸颊上两只眼珠放出机灵的光，嘴角边的酒窝盈满真诚的笑意，戒备的心落下了，轻松了许多。
在跟随女人张洪秀去住房的路上，李言进一步知道了张洪秀家的情况。他们一家人多年住在高山上，因精准扶贫才搬迁下山来，住在新场路边红色印象小区二单元，张洪秀大哥一家人住在四楼，他们一家住在五楼。就是这段时间李言的爱人柳香丽给他接连打来三个电话，催促他立即动身返渝，她说自驾车都停在山坡公路边上，晚上了谁来看车，还有开车回重庆也就几个小时，人不要懒，开车观赏沿途的风景也是亲近大自然呀！
先前在丙安镇新街时，七个人面对面就争论过。老李爷孙俩主张住下来的理由简单：到红色景点来旅游就要学习当年红军不怕艰苦困难的革命精神，当时在丙安镇及附近打了四仗的红一军团指战员住宿如何，大家参观了红一军团革命文物陈列馆、红军战士在丙安镇的住宿地，还听了赤水河边茶馆老人讲了红军四渡赤水的故事，心里就没有点触动，铁板一块，神经僵起，还怕苦怕累的，真是的！归想得出来。
孙子李红说：“要走你们走，我要在赤水河边抓紧画点素描，千年历史的丙安镇那些吊脚楼、发青的瓦房、蛇一般弯曲的街道到哪去找嘛？尤其是早上朝霞落在古镇上的自然色彩，平常想都想不出来。”
柳香丽领头的四个女人眉头一蹙，心里道：“真遇到神人了。老的精神第一，红军吃苦耐劳，不怕牺牲是在当年那个历史时期，现在已到21世纪了，就是你把红一军团长征的故事讲一千遍，干脆去买一套红军的军装穿起，连军帽和草鞋都配上，能够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嘛？”但她们不敢说，因为老爷子李继红是小区出名的正能量宣传队队长，那些发牢骚说怪话的、乱吐痰乱扔垃圾的，被他逮到起了，可什么指责教训的话都说得出来。现在当面说七说八的，把他惹冒火，凶神恶煞地吼你几句，给你上一堂从国际到国内，从历史到现在的政治课，你还敢跟他吵？只有睁着眼睛听到，再不想听也得装出认真听乐意听的样子，不然他会一直争执地说下去，就是老虎下山也不打闪，月亮、星星出来也不会停歇。
这次出游到丙安镇，网上都说了不打挤，没想到住宿仍这样恼火!三个女伴扭转身去，悄悄地对柳香丽低声道：“他们留他们的，我们走！钱多钱少都不是啥问题，关键是要找得到住宿呀！”
“不行，”柳香丽脸色凝重起来，声音不高，但干脆果断。三个女伴被柳香丽镇住了，还没回过神来为什么，柳香丽轻声继续说：“我们都走了，留下老的老，小的小，硬不是你们家的人不担心？”
三个女人很快找出理由：“你老公李言是能干人，能说会道，又善于和人沟通，放心吧，他会照顾好你公爹和儿子的。”
“不，要走你们走，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遇见困境和难事就各顾各的，你们要走就开我的车，林二妹开过多次，路上注意点就行了！”
考起驾照才七个月的林二妹邀约起两个表姐共游丙安镇，目的是在柳香丽的指导下练习驾车。来回四五百公里，机会还会没有吗？坐在驾驶台前，摸着方向盘驾车，那个劲儿好爽！现在柳香丽要她个人驾车回去，魂都差点吓脱了，她赶忙说：“柳姐，我们说归说嘛，还是一块来的，一块回去。你要我个人驾车回去，哭都哭不拢。”
旁边的两个女人也附和地变了腔调，半开玩笑地说：“柳姐，我们跟你跟定了，你要赶我们走，没门，我们就不走。”
李言跟张洪秀到了住处，房间可以，宽敞明亮干净，只是房价是平常的两倍半。李言感到心头不舒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平白无故地被人敲了一棒，还不知道痛在哪里，而明明白白地痛着呀！他稍镇静后，立即反击，横刀把房价砍去一半。张洪秀虽然从大山下来不久，也是见过世面的，怎么说也不让步，只是微微地调低点到平常的两倍。追来和丈夫一起看住宿的柳香丽，用手肘碰了下李言：“走我们到其他地方去找住房，这么长一条街，修了好多旅馆，未必就此一家了？”
话音很小，可还是被张洪秀听到了，走到他们面前道：“你们到底要不要房？别人等着租的哟。”
“我们想一想，等会告诉你。我们还要去找近处的停车位，不然车停在对面的山上，始终放不下心。”
张洪秀脸色很难看，但态度还是温和地说：“快点哟，哦……太阳落下赤水河面，河堤上那些红军雕像开始模糊了，还没回话，你们也就不用再来了。”
柳香丽横着眼，嘟起的嘴唇挂得上瓶子。李言心头发梗，但还是笑模笑样地说：“你这房子，还可以，就是价钱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张洪秀还了个淡定的眼神：“哪你们就去考虑嘛！”她心头在说，“猪脑子，你去外面看看，我这样的房价还找得到二家嘛！城头人，真是越有钱越小气。”
借口考虑的李言两口子，又要去找住房了，李言指着左边的一片房子说：“那些旅馆我挨到一个个地问过，没有房间了。”他转身向右边，正要开口，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笑嘻嘻对他说：“你们没找到住宿房间嘛，实在不行了，我有办法。”
“啥办法？”两口子异口同声道。
“我家的住房才装修的，你们真心要住，可以考虑。”
多少平房，价钱多少？
老者回答住房面积和张洪秀差不多，可租金却比张洪秀高出近一半，还非常自信地在那里算，他的租金比住旅馆可划算得多。
李言两口子同时摇动脑壳。
李继红爷孙俩住下来信心满满。爷爷戴上老光眼镜，左手拿着个红色塑料封面的小本子，右手捏支蓝色圆珠笔，不慌不忙地在堤岸上的红军长征故事雕塑展的塑像面前细细地看，一会儿庄重地向塑像战士行个举手礼，间或向那微仰脖颈凸足腮吹军号的小红军会心地笑笑，或者伸手摸摸红军战士身边的威武战马，时不时读完塑像旁的浮雕的字行后，又在本子一本正经地记上几句。孙子的素描写生进展顺利，旁边围了不少观众，有的伸长脖子从人缝里去盯素描写生的手，有的想称赞两句，刚张嘴，话还没出口，立即被身旁的同伴示意地压了回去。因为作画的人要安静，心静才生智嘛！
争不过柳香丽的三个女伴，干脆去横跨赤水河的水泥大桥上照相，在桥墩上方鲜红的五星下，摆出各种姿势，嘻嘻嘻哈哈，你帮我照我帮你照，照完立即发微信朋友圈，引来不少人的羡慕和一个个的赞。
注重当下，聪明机灵的李言两口子眼尖地见一个小车驶出车场，立即跑过去站在空地上，接连几个车开过来停放，都被他们的身躯勇敢地挡回去了，说我们下午四点钟就来找车位，现在才找到，车在开来的途中。两人商定后给张洪秀电话：希望她把房价再低一点点行不行，我们可是安心住哟。张洪秀哪会松口，她完全心有成竹，但话语非常婉转柔和。李言退一步道：“哎，你实在不让，我们没办法，这样，价钱就按你说的，但有个忙你得帮我们一下。”
“什么事，只要办得到的？”
“帮忙找个停车位。我们已找到一个了。”
“没问题，这事办得到。”
天黑尽时，七个人住进了张洪秀的家。虽然干净宽敞明亮，但毕竟不是旅馆，房间里除了床外，床边连放水杯、手机，背包的矮平柜都没有，更不说卫生纸，垃圾篼、洗手液什么了。更恼火的是四间屋只一个卫生间，盥洗、上厕所都得先侦察，再排队。上完卫生间出来的林二妹突然大声地吼了起：“连自来水都没有，上完厕所舀水冲，洗澡怎么办，总不能灰尘尘的跑一天澡都不洗吧？”
李言要发话，柳香丽拉了他衣襟一下，站起来走了过去：“我的林二小姐，将就点吧，这是旅游区，现在是长假大休期间，能有个住处就不错了。”
林二妹嘴一噘，脸色沉了下来，嘴里细声嘀咕，柳香丽听到她说的啥，装着没听到，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平心静气地说：“我的好妹妹，只住一天，一个晚上。房主人说立即烧热水，还有自来水晚上12点后来，玩耍得晚，到那时洗澡也可以。”
林二妹不哼声了，回到住的房间玩起了手机。
或许是当天起来早，旅游玩耍整天累了，到楼下吃完饭，七个人都回到住处，排着队洗漱，等轮子时就坐在客厅闲聊，吃零食，看唯一的电视。李言安排父亲和儿子住一个房间，父亲不愿意，要住客厅，说空气好，孙子立即说，我也要住客厅，和爷爷在一起。李言没法，只好满足俩爷孙。李继红拿着笔记本，戴上老光眼镜，细细地翻看起来：丙安镇始建于北宋大观三年，背依青山，三面环水，砌石为门，垒石为墙，自古以来为川盐入黔的著名驿站和商品集散地，被专家学者誉为“明清建筑与历史的活化石”。他翻了一页，继续心头念：1935年一月，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团攻克丙安，该军团指挥部和红二师师部设于丙安镇，指挥抢渡丙安、风溪渡口和著名的复兴场、黄波洞之战，揭开了中央红军“四渡赤水”的战役序幕……旁边的孙子也拿出一张张素描，认真品味。其他人见此情景知趣地关了电视，回各自房间。爷爷看笔记眼酸，拿下眼镜揉眼窝，突然啪地声响，电灯熄灭，漆黑一团，房内静得听得见出气声，门口飘来烧焦的气味。
“对不起哈，不好意见思，电线短路了，立即通知人来检修。”女房东敲开房门，拿来电筒和蜡烛，看不清她的脸，肯定地她脸上堆满笑。
夜越来越深了，半夜起来洗澡的林二妹等三个年青女人，尽管举手提脚都很慢，大气不敢出，但仍然把客厅的李继红惊醒，但他装着睡得挺香，眼睛闭着，故意深呼吸放出响鼾。旁边孙子真睡着了，不时嘴巴动几下，或许梦到吃香辣串了。等一切再次静下来，李继红侧过身体，悄悄地拉开窗帘一条缝，向窗外望去，月光下的远山威武沉静，赤水河边的古镇熟睡着，唯山间公路边的电灯眨着不眠的眼睛。他的思绪亢奋了，索性站起来，眼望窗外不远处河堤上那些雕塑像，他知道里面有年青时的国家领导人，长征时的炮车，不知名的红军指战员……当年红军长征走过这个地方，留下了不灭的希望和胜利的种子，80年过去了，过去战火硝烟之地，如今一片沉静，沉静里孕育新的希望和腾飞……
就在李继红再度躺在沙发上，好不容易进入梦乡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把他和孙子震醒，他起身打开门，是房东的大儿子约七八岁的强娃趿着拖鞋，胀红脸，目光急迫，神情慌张，嘴唇颤抖，左手提着松开的腰带，右手在身边晃动，连开门人都没顾上看一眼，就往卫生间跑，撞翻凳子，踢飞了扫帚也没停一下，幸好卫生间空的，没人。一阵卟哧咚咚的乱响后，又响起长长地一声叹息，接着舒坦了的人才光着屁股弯着腰挪步去关上卫生间房门。李继红一下明白过怎么回事：小孩肚子坏了。他昨晚睡哪里？他的住房肯定没卫生间。
此时已经天色微明，淡淡的晨光落在屋外，近处的树木已经分辨出枝和叶。感觉莫名愧疚的李继红忐忑地走出门外，四处静静的，清爽的风送来叮咚的滴水声，他循声往楼上走去，上完13步楼梯，瓦青色的墙壁出现眼前，再走几步扭头看，知道此处正在装修宽敞的清水房，声音是从水管落在塑料桶内的水滴传出的。他转向右边的走廊时吓了一跳，微弱的晨光里，仿佛地面躺着人。
他正要发问时，躺着的人先看见他，惊慌地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慌乱地说：“李爷爷，哦……”李继红弯下去，完全看清楚了，地面睡着个约四五岁小娃，他终于认出来了，是房东的小儿子。地面铺着薄草垫，小孩盖着花铺盖。旁边还有一床翻转的被盖。“你和你哥昨晚就睡在这里啦？”
“是的，李爷爷。我跟你保证，我哥绝对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发誓！”
“你发什么誓，孩子？”老人弯下腰，疑惑地睁着眼，心提上嗓门。
“我……我哥哥昨晚肚子痛，他刚才实在忍不住了，才去敲你们住房的门。你……你……你不要给我们爸妈说， 一定不要，求求你了，不然他们会打我和哥的。”
为什么？小孩的话让老人震惊，难道我们是妖魔鬼怪，是恶性传染病者，不能挨不能碰？他揉了揉小娃漆黑头发，亲昵地问着，声音充满凝视和疼爱，受到呵护感染的小孩如实地道出原委。原来，张洪秀租出的房屋不是他们自家的，是丈夫哥哥的，他们自家房屋就是现在正在装修的清水房，丈夫哥哥两口子外出打工了，暂借他们住。两口子早就盘算好了，一家人挤一晚上，把哥哥的房屋租出去，要挣好大一笔钱。李继红等7人住进来，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次实施。张洪秀两口子昨晚深夜去参加镇上治安执勤前，母亲反复给两个儿子讲，我们赚钱要取之有道，讲究诚信，楼下房间住的人，他们给了钱的，不能去无故打扰，更不去抢他们的房间住，要争取好名声，以后我们楼上房子装饰好后了，就去申请办家庭旅馆，那样我和你爸就固定职业了，一家人日子好过。妈妈还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怕吗？冷吗？”
两个孩子懂事地说：“不怕，不怕，原来我们住的高山上，好冷哟，我们都不怕。赤水河边比大山上暖和多了。”
妈妈承诺：“明天早上执勤回来，一定要让两个孩子吃最喜欢吃的五香牛肉面，管够！”
两个孩子乖乖地早早睡去，由于好久没睡地面了，强娃瞌睡大凉了胃，天刚亮肚子痛得不得了，不得不跑卫生间，不然屙在裤子里好臭好丢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子李红也来到爷爷身边，房东小孩和爷爷说的话他全听到了。他非常震动，感慨特深：他比我还小，面对艰难，如此坚韧，好懂事哟。一股热流涌向全身，额头发烫，眼角酸酸的。他友好地拍拍房东小儿子的手，说：“别怕，你哥哥突然敲门的秘密，我们永远不外讲，你和你哥好牛，不信——就拉勾。”
房乐小儿子破涕为笑，快乐贴在他脸上，他呼了下鼻涕，袖口横擦了一下，眼睛放出灼热的光，他赶忙斜着身体，伸出了细细的手。两只小手拉在一起，一会儿小拇指紧勾，一会儿五指紧握，一会儿掌面相击，咯咯的笑声飞向天外。一缕阳光落穿过玻璃窗，落在走廊上，两张嫩脸在阳光里如盛开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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