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莫测《驴友》(下)

【作者简介】莫光书,笔名莫测,曾任文化教员,宣传股长,文学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好冷的夏天》《为非作歹》,长篇纪实文学《见证W》,散文集《朦胧月色》《巴山夜雨》,杂文集《彩虹不是桥》,所写文章先后被全国四十余家报刊刊用。重庆作家协会、散文家协会和重庆公安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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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艺,是存在的。此时此刻,至少在修正的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修正脚上的鞋丢掉了,袜子只剩下一只。他的双手,双脚和胸脯上不断增加着新的伤痕。

说修正是走,其实是在爬,爬也爬不快。因为地上不是湿滑的野草,就是松软的乱石。但是,修正仍以极大的毅力爬着,前进着。因为他心里思念着驴友,牵挂着李艺。

那么多驴友,他们到哪去了?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呢?难道他们真……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感到一阵心酸,一阵痛楚,眼泪止不住就想往眼眶外面涌。他牙一咬,心一横,硬是把眼泪活生生给堵了回去。

修正称得上是太阳岛上的白桦树——美男子。他记得,从读初中开始,就有女生明里暗里递纸条、送秋波。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接触过多少女性,有朋友介绍的,有地铁搭讪的,有网上勾兑的,有同乡、同学、同事,可不知为什么,没一个点燃他爱的火焰,没一个掀起他情的波澜。偶尔也有一些触动,但总像流星,一闪而过,一晃结束,不留任何痕迹。有诗人说:“不求一生一世,只要有过,哪怕像流星,也很满足。”可修正多少也经历了几颗流星,但他却从来没有“满足”之感。他不知道是诗人没有恋爱经历,在那儿胡诌,还是自己太冷血。这次不同,李艺一映入他的眼帘,就铭刻到了他的心壁,他不想都不行,他想刮掉也不行,李艺的气息像山洪,猛然间就把他的心田灌得满满的,实实的,就有了无以言表的满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见钟情,但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她,也感觉到了她在有意识地向自己靠拢。尤其是她抓他的手,看似偶然,实为故意,因为他趁机握紧了她的手,并抠了她的手掌心。她非但没有把手缩回去,反而下意识地迎合着,享受着。也许是这种力量的支撑,他一点不感觉痛,不感觉累,似乎还浑身是劲,没多久就看见了那三棵香樟树,看见了安置李艺的山洞口。修正稍有迟疑,但他毕竟不是大禹,他连滚带爬冲向了山洞。

山洪再次爆放,大有地覆天翻之势。

“你等着,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艺捂住修正的嘴,“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外面太危险了,”修正已经把李艺当成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他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我包里有手机,你赶快联系110,我去找他们。”

“我已经联系了,联系不上。”

修正打开手机一看,没信号。但他还是不让李艺出去,不是因为李艺没有了裙裾,而是看到山洞口那四脚朝天的银杏树,想起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脆弱,多么渺小无能,平时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可现在……

李艺好不容易才把保护神盼来,她怎么可能让他单独离开呢?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多一份力量。她把修正的衣服往腰间一缠,率先冲进了雨幕。结果俩人没走出十米远,就遇到了村民王青山。

原来,“霞客驴友团”执意进山之后,老王一直忐忑不安,一直在心里祈求老天爷开恩别下暴雨,因为他土生土长在彩云镇几十年,一年四季要进山采山药、蘑菇、木耳和打猎几十次,莫说在山里脚板印都镶得起,至少知道哪沟哪叉、哪坡哪坎和包括山洪、毒蛇、野兽钳在内的危险在什么季节,什么地方。焦急和担心像乱麻一团凝结在脸上。一个时辰之后,老天没给面子,开始在鬼见愁峡谷东山撒了野。乱麻更加混乱不堪了。驴友们虽然在鬼见愁峡谷西山,但两山近在咫尺,并且峡谷相通,只要东山涨水,西山肯定被淹。他见驴友们大多年纪不大,没有应对危险的方法和经验。一旦山洪爆发,肯定出大事。他几次都想冲出门去给驴友们报个信,但他又心存侥幸,因为农谚说:天冬雨,不要慌,东边哗哗下,西边大太阳。“说不定这雨在东山下一阵子就停了啦。”他这样想着,自己给自己宽着心,哪知天公有意作对,给驴友们来了个见面礼,半小时之后,它乘着飓风、闪电,把野性和淫威摧枯拉朽般发泄到了西山。

“完了,肯定完了。”老王把脚朝地上一跺,连招呼也没给家人打,抓起斗笠、雨衣、拐杖就出了门。

天空好像被谁捅了个洞,那雨不是在下,而是在往地下泼,往地下倒,玉米、早烟、稻谷、茄子、辣椒、苦瓜……一切农作物、蔬菜全被砸倒在地,不敢抬头;田坎、堰坝、鱼塘,大多决堤,公路上也有鱼儿奔跑;麻雀、斑鸠、黄鹂等鸟儿早被吓得魂飞魄散,离巢逃窜到了崖洞、屋檐,动作慢的则一命呜呼。老王心急如焚,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雨中跑,在崎岖的山路上爬。他估算驴友们应该是在老鹰嘴一带遭遇的大雨,所以他抄了近路,直达老鹰嘴。

老鹰嘴是东山至西山的接合部,东山涨了水,必须通过老鹰嘴、鬼见愁峡谷流入长江。老鹰嘴有五十多米高的落差,所以那儿的水又大又急又猛。曾经,市里为了开发旅游资源,欲把鬼见愁峡谷辟为漂流场,于是请来世界著名的意大利探险队前往考察,结果就因老鹰嘴坡陡弯多、乱石嶙峋、水势凶猛和气候变化无常而搁浅。

果然不出所料,“霞客驴友团”就是在离老鹰嘴不足百米的地方遇的险,因为老王在那儿发现了一件衣服、两个装有贵重物品的手提包。开始,他没准备呼喊,他知道在那种环境喊声再大也是白搭。可是,当他看到遗物时,嘴就忍不住了,就情不自禁地放开了嗓门:“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但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人下半身在水里时沉时浮,上半身则卡在了岸边的石缝之中。老王迅速跑过去,三下五除二把那人拖上了岸。但那人早已断气,他拖上岸的只是一具尸体。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不断发出“完了完了”的咕哝。

老王把捡到的遗物交给修正,把自己发现死者的情况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那人有什么特征?”修正急切地问。

“个子不高、稍有秃顶……”

“我知道他是谁了。”老王还没描述完,李艺就抢过了话头,“是掌门驴姚君如。”

此时,老王才注意到修正背后的李艺:蓬头散发、面容失色,像被摧残的花朵;衣不蔽体、酥胸裸露,像时装模特。他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微低头颅,目光触到了身上的雨衣。他马上将其脱下,递给了李艺。

再往上走已无意义,三人决定往下行与辛明亮会合。

雨,憩息了一会又开始横扫三军般疯狂起来。右面山坡全成了黄桷树瀑布,并挟带着乱石、泥沙、草蔓。左面溪流如万马奔腾、惊天动地,并不断上涨。他们睁不开眼睛,看不清道路,周遭全是狼牙虎口,如果继续向前,危害随时可能降临。为此,老王建议修正和李艺在附近暂时避一避,他去寻找其他驴友,并想办法把驴友遇难的消息传向山外递,请求紧急救助。

精疲力竭的修正和李艺默认了。

雨,没有丝毫停止,或减弱的迹象。如此不讲理地这么蛮下,在老王的记忆里,仅有三四次,而修正和李艺则闻所未闻。

得到“霞客驴友团”在鬼见愁峡谷遇难的消息之后,市里马上启动了紧急遇险救援预案。由武警、消防官兵、海事搜救人员组成的救援队,在当地民兵、干部和广达、彩云两镇群众的带领下,在夜幕刚刚降临之时进入了鬼见愁峡谷。

此时的鬼见愁峡谷,树木七颠八倒,乱石横七竖八,道路面目全非,可谓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白天都寸步难行,更何况风雨交加、黑灯瞎火的夜晚。所以,救援队行如蜗牛,莫说救援他人,连他们自己的生命危险都难以保证。但是,再难也不能停止,更不能后退呀,因为他们肩负着使命,他们快一分钟,就有可能挽救一条生命。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激励下,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互相提醒,互相鼓励,不断向前挪动着,仔细认真搜索、辨认着每一个可疑目标。

与此同时,市里命令下游电站开闸放水,调动救护车、医务人员火速赶到现场准备抢救伤员。

次日凌晨三点,雨,终于疲倦了,走了。除修正、李艺、辛明亮、郭文凭、龙逸飞、肖劲松、杜彧文、阮瑾等八人被成功解救之外,其他驴友,也都走了——

回到家里,李艺十多天没出门,除修正的电话之外,其他的电话一律不接。即便是修正的电话,俩人也很少说话,只静静地倾听彼此的呼吸声,从呼吸声中去感受对方流动的血液、跳动的心脏和渴望的情愫。直到第十八天,她才走进画室,她决定画一幅画,取名为《雨》,背景就是鬼见愁峡谷。她想表现雨的暴戾、人的无能,还想用雨去颂扬王青山的精神和见证她与修正之间的感情变化。但是,她心境太乱,难以确定主题,始终没有把风、雷、雨、水、山、石、树、溪、人和情揉合到一起。

修正更是痛苦和烦躁。那么多兄弟姊妹从他眼前消失,而媒体却把数字大大缩水。一些官员还出面说那是天灾,不是人祸,不是旅游区。没有任何他人和组织强迫,是自愿行为。说到底就是不想“负责任”,不愿给赔偿。既然如此,又再三打招呼“要与上级保持一致,不能乱说乱动,尤其禁止网上炒作”干吗?另外,姚君如走了,抛下了没有工作的妻子和一对尚未成年的孪生女儿。出殡那天,修正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躲进厕所嚎啕大哭了一场。当时他就想:“用什么办法去帮帮她们呢?”可头都想痛了也没想出个头绪来。再有就是李艺,人家已经有了男朋友,可自己……

次年五一节即将来临,沉寂快一年的辛明亮问修正是否要回老家郑州过节。修正说想回去,但又害怕回去。

“此话怎讲?”辛明亮追问。

“父母发了话,不带女朋友就别登门。”修正有些伤感。

“这还不好办,把李艺带回去不就得了吗?”辛明亮毫不掩饰,直接了当

“关于李艺的事,你不是不清楚,别乱讲,到时我可不希望维和部队来维和……另外,我还想给你讲个正事。”修正接着说,“我想了很久,我们不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还是把‘霞客驴友团’的旌旆拉起来吧。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当然,他还惦记着那本游记类书稿,不走,哪来素材?哪来感悟?

“你就别提了,至今我还心有余悸,恶婪不断。”

“要不这样,”修正说,“咱们把龙逸飞、阮瑾他们召集起来开个会,我正好有些想法要给大家商量商量。”

鬼见愁峡谷事件之后,八位幸存者这是第二次集中。第一次也是修正召集的,主要进行了两个议程,即请心理专家对大家进行了心理干预,消除心理阴影;为不幸者姚君如家庭募捐。修正清楚地记得,当时大家惊魂未定,悲哀尚存,八个人除他之外,没说上十句话,沉痛像巨石,压得空气都快爆炸,房顶都快崩裂;压得人人面如土灰,个个摇头叹息。修正发现,第二次好了许多,至少大家脸上有了颜色,话里有了味道。

看到大家慢慢从悲伤中走出来,修正也欣慰了许多,而且说起话来也流利、轻松了不少。他一口气就把会议议程合盘托出:一、继续开展“霞客驴友团”的活动;二、继续支助姚君如的家庭;三、把每年的清明节定为“亡友祭奠日”,前往鬼见愁峡谷敬献鲜花,同时看望救命恩人王青山。

修正话音一落,大家齐声鼓掌,以示响应与赞同。

“我举双手赞成。”辛明亮率先发言,“关于继续支助姚君如家庭的问题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姚嫂子以前不是开过火锅店吗?叫她到林中居去帮工就得了,这事我负责。我还有一个想法,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共同出资开家火锅店,大家占股份,让姚嫂子当老板,火锅店名为‘驴友之家’,以后凡是驴友想吃火锅,或三朋四友请客吃饭,都到那里去,怎么样?”

“这主意好,大家看咋样?如果没意见,就让小辛负责具体操办。”修正当场拍板。

“好,我第一个参加。”做服装批发生意的女老板阮瑾说,“另外我有个建议,我认为那‘霞客驴友团’的旗帜有些晦气,看着它心里就不是滋味,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能不能改个名字哟?”

“我也有同感。你看别的驴友旗号:一马平川、翱翔鱼鹰、生产队长、德吉诺秋、天山雪莲、大漠飞鹰……多阳光,多豪气、多响亮。”郭文凭说。

“这不应该成为问题。”修正解释道,“开展驴友活动,一是为了开阔视野,陶冶情操;二是为了磨砺风骨,锤炼意志;三是为了锻身体,健康生活;四是为了活跃气氛,增进友谊。关于驴友番号问题并不重要。既然大家同意继续开展驴友活动,离五一长假已经不远了,我们今天就商议商议去哪儿吧,怎么样?”

“去湖北恩施吧。据说那儿一步一景,一里一画,尤其是空中图廊,美丽壮观,很值得一看。”李艺说。

“还是算了吧。”她的提议马上遭到了郭文凭的反对。郭文凭说他曾经去过那儿。那儿风景的确不错,可就是那山爬起来太艰难、太恐怖了。由于他身体肥胖、平时缺少运动、走三步路都坐公车。那次他差点没下得来。记得那次上山的路程还没爬到一半,他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双腿像灌了铅,每挪动一步,都要扶着边上的水泥栏杆,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当时他就萌生了“撤退”的想法。但想到自己是领导,一见困难就畏缩,以后如何去面对下级呢?再加上妻儿同路,退回去,不是退掉了颜面、威严和榜样吗?自己在家中还说得起硬话吗?为此,他硬撑着爬上了顶峰。当经过梭布亚石林时,由于林密路窄,挺着十月怀胎般大肚子的他无论正面压,还是侧面挤,都通不过。后来还是在几位驴友的帮助下,才把他“举”过石林。但是,还没到空中画廊,他就倒下了。据景点医务室的医生说,是他膝盖脆骨磨损所致,医生建议他坐滑杆。

途中,导游说节日期间旅游区有宰客现象,一定要谨慎。比如说问虾怎么卖?对方答五十。你要问清楚是五十元一份,还是五十元一只?问滑杆怎么座?对方会说十元。你不要认为捡了便宜,要问清楚是十元一趟,还是十元一程?如果对方说论斤,那么你还要问是公斤还是市斤?否则非上当不可。导游还举例说,几年前,一位将军的外孙在景区游玩时,与当地宰客者发生了口角而被宰客者推下了悬岸。可是,郭主任连价都不问就坐了上去。钱,哪有身体重要,不坐白不坐。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领导,有签字报销权。

由于领导躺下了,附近的米兰达温泉、土司城、仙佛寺石窟、双龙湖、佛宝山国家森林公园、腾龙洞,几个景点也就放弃了。郭主任虽然坐了滑杆,没使身体再次受损。但是从此落下心疾,一想起恩施就浑身发抖,一说到爬山就双脚颤栗,一谈到旅游就先问是否有山。正因为如此,那天坑、地缝仙女山,那黄山华山二郎山就别提了。

“旅游,不就是看山看水吗?没有了山,还有啥意思?”李艺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接着,有人说去宁夏沙湖、有人建议去山西壶口、有人羡慕湖南凤凰美丽如画,有人称赞福建霞浦古色古香,有的夸赞泰国风光国内没有……尽管人多嘴杂,众口难调,最后还是形成了一致意见:先去最原始的景点——西藏。修正还特别强调要吸取上次的教训,确定好各项任务负责人。服装、背包、垫子、睡袋、鞋袜、帐篷、水具、地图、照明、药品、指南针、太阳镜,样样齐备。身体状况、车辆状况要有保障。还要向有关部门了解天气状况、当地风俗习惯等等,做到万无一失。

五月,是双山最好的季节,晴空如洗,鸟语花香。“霞客驴友团”在驴友之家火锅店饱餐一顿之后又出发了,队伍之中还多了两名小队员——姚君如的孪生女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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