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陈国兵《走出太阳山》(十四)

【阅读悦读丨小说】陈国兵《走出太阳山》(十三)

文/陈国兵

【作者简介】陈国兵,1970年出生,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毕业后做过公务员,在基层做过下派干部,1998年辞职下海经商,2002年来到成都。喜欢文学,业余时间爱好写作。现任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十四)

又是新的一学期开学了,郑富贵正独自坐在工地上发愁。

他放下电焊枪,从荷包里掏出来两张烟叶,找了一张白纸,把白纸摊开,将烟叶用两只手紧紧地握在手心,先捂一阵子,然后将手对准嘴巴,用嘴巴使劲儿往手心里的烟叶吹气。吹完气,再把手心中的烟叶使劲儿地揉搓几下,烟叶的叶片儿便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了。他把揉碎了的烟叶小心地放在白纸上面,把白纸轻轻地卷起来,最后在白纸的交接处用舌头舔一舔,再把白纸牢牢地粘住,就做成了一支土香烟。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头,嘴巴吧嗒吧嗒地猛吸了几口,一股青烟混着叶子烟的辣辣的味道,飘荡在工地的上空。

每年儿子开学的时候,他都会犯愁。他边抽烟边掏出随身揣着的记账本儿,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自己干过的几个工地,工程面积有多大,自己做了多少个工,总的应该收回多少工资,已经收了多少工资,给几个徒弟发了多少工资,他都十分详细地记载着。

他从地板上顺手捡了块石块儿拿在手里,当成写字用的笔,在地上一页一页地开始加了起来。他初步算了一下,张书超总共还差他三万多块钱。这三万多块钱,是他和十几个徒弟,六七年来起早贪黑,没日没夜,辛辛苦苦用汗水换回来的。如今,这些用汗水换回来的辛苦钱,却被包工头张老板长期拖欠,现在连人都不露面了。这着实让郑富贵感到十分害怕。他怕自己挣的钱最后会鸡飞蛋打。这种想法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坎儿上。

虽然他手头一直掌握着张书超这几年来偷工减料的证据,但他却不知道这些证据该交给谁?哪个部门会来管?况且,那些证据又是全部浇筑在混凝土里面的,有很多楼房早已住进了人。自己要是这个时候才把那些证据交上去,没有人相信又该咋办呢?

他开始左右为难了起来,但他却始终坚信,总会有一天自己会再次碰到张书超的。要是他再次碰到他,一定不会再轻易地放过他的。

他抽完叶子烟,站起身来,准备再次爬上刚才还没有焊完的那根立柱上面去继续工作。他双手抓住立柱旁边的钢管,用脚使劲儿往上一蹬,整个身子却没有撑上去。他试了两遍才勉强爬了上去。

郑富贵最近总感到干活时身体比较吃力。尤其是上防护外架,再也没有前几年那么身手敏捷了。他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发出危险的信号。

他一直很忙,最近接连承接了三个工地,其中有两个工地不再是张书超的了,他开始将自己的目光慢慢地转移到其他的包工头身上。他开始寻找讲诚信不拖欠工资的包工头儿了。

工程多了,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吃不消了,他希望几个徒弟能够替他多干点儿,可最近却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徒弟魏蜀军了。他去哪儿了呢?他不是说只是回家看看父母就过来的吗?怎么这一走就是一个多礼拜了。那个时候,他们都还买不起电话,市场流行的大哥大电话还只是身份的象征。没有电话,他就无法联系上几个徒弟。

他托人带信回去,叫徒弟魏蜀军赶快到工地上来,说自己的活路忙不过来了。可是,连续捎了几次口信,都不见他回来。这时候,郑富贵开始着急了,他担心魏蜀军是不是脾气不好,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情,挨了别人的揍,或者是被公安机关给抓起来了呢。

郑富贵把辛辛苦苦挣到的钱,拿回老家盖了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楼,小洋楼的周围还种了很多的竹子,旁边还亲自挖了一个小鱼塘,鱼塘的四周塘埂上又种了几十株桔子树。小洋楼的前面平整了一个很大的坝子,坝子周围栽种了七八株高大的核桃树。

小洋楼离美边大院有十五米远,从此以后郑富贵家的小洋楼便跟美边大院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家也是美边大院子里第一家独立出去的人户。

自从郑富贵家修的小洋楼第一个从美边大院子脱离出去后,紧接着便出现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直到整个美边被拆得七零八落。人们都开始在自己的自留地上或者承包田里,用采回来的石头做房子的基础,自力更生,就地取材,自己挖土制砖,烧砖,最后用烧出来的红不红青不青的没有烧过堂的土砖修建砖瓦房。他们修建的砖瓦房一户比一户大,一户比一户高,都好像在暗中较着劲儿似的。而且,每家每户的屋檐上都要用白色的石灰扎脊,脊檐上面还要捏两只小鸟展翅飞翔。石灰浇筑的地坝上还用碎瓷片拼出一个个大大的图案,有拼牡丹的,有拼玉米的,有拼水稻的,有拼猫儿狗儿的,更有几户人家还拼了一座大大的太阳山。拼接图案的人家,都无一例外地在图案的下方,拼上自家房屋修建的时间“建于一九八四年几月几日”或者“一九八七年几月几日”。

大院子在一天一天地变化,住在院子里面的人也在一天一天地变化着。他们再也不像过去住在一起时那样有说有笑了,也不再像以前过年过节大家都聚在院坝上踢毽,拍球,跳绳和纳鞋底儿了。那时候,大家心中好像都没什么秘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显得十分的坦诚,甚至夏天的晚上家家户户睡觉都不需要关门。那时候的美边,尽管大家穷是穷了点儿,可心态却很平和,没有比较,没有嫉妒,更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攀比。自从郑富贵一家带头把房子脱离出美边大院儿,大家的心态开始了急剧的变化,这种变化直到院子里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彻底被推倒的那一天,便达到了顶峰。

集中居住的大院子被大家的攀比给拆开了,曾经的集体意识也一下子随着居住的散开,烟消云散了。大家先是嫉妒、攀比,渐渐地,散居开去的人们便相互不再从别人家的门前经过了,仿佛陌生了许多,大家都愿意绕道而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曾经不习惯于关门的美边大院儿,现在也家家户户开始习惯把门关上了。孩子们刚开始还相互惦记,相互来往,渐渐地在大人的威胁下,他们也不再来往了,而是偷偷地躲在野外田间地头短暂地聚一聚。

收获的季节,每家每户的脸上都充满了喜悦和自私。播种的季节却是最考验美边的时刻,曾经的邻居为了多种几株高粱或者绿豆,会在半夜里悄悄地把邻居家的田埂多挖几锄。田埂被挖窄了,第二天清晨就免不了一场口水仗,甚至发生肢体冲突。这样的冲突,就像今天的电视连续剧,一集接着一集,没完没了地上演。总之,美边人慢慢富裕了,可心却开始冷漠了。

记得郑富贵家还跟大家住在一起的时候,有天午夜时分,美边大院的东头有一户人家半夜里钻进去了一条野狗,吓得那户人家以为是进去了强盗,全家人哇哇直叫。邻居们听到后,立即起床,拿起锄头、扁担和菜刀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郑富贵还抓起火药鸟枪,对准天空“嘭—嘭—”地开了两枪,结果吓得夜晚乱窜的野狗夹着尾巴逃跑了。那时候的美边是团结的,祥和的,大家很少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什么,议论得最多的还是各家各户该怎么去填饱肚皮。

居住的分开,带来的还不只是人心的分散。而表面上看,最受伤的还是生产队的那两头水牛。

集体的时候,两头水牛是很幸福的。水牛除了生产队长一家的悉心照顾之外,各家各户还得轮流着给水牛割草,喂水。水牛稍微多耕了一会儿田,耕田的人就会十分心痛地跟队长说:“不能再耕了,你看那牛累的。”

田土下户后,水牛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人们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水牛,有使不完的力气,而水牛累的气喘吁吁的,大家都视而不见。刚开始的时候,虽然田土分到了各家各户,但像水牛这样的大型生产资料还是属于集体的,分不了。分不了就只得挨家挨户排着队,耕完你家耕他家,耕完他家耕我家。就这样,生产队里的那两头牛夫妇几乎没有什么休息时间。更为可怕的是,大家只晓得让牛去耕田,却怎么也不愿意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儿,去给水牛夫妇割点儿青草吃。水牛一天一天的消瘦,牛劲儿也一天一天地消失,夫妇俩累得早已直不起腰来,也就无心再在孩子们面前炫耀和做爱了。直到某一天的清晨,天空雾蒙蒙的,外面到处结了冰,连菜叶子上都铺了一层白花花的霜。曾经的两头身强力壮的水牛夫妇再也没有起床。水牛夫妇的死去,仍然没有触动美边人的私心,大家继续有说有笑着。他们剥掉牛皮,分掉牛肉和牛的骨头,炖了一锅汤喝。

田土下户让美边的社员都尝到了甜头,家家户户再也没有人喊肚子饿了。就连生产队过去最穷的洁娃儿一家人,也成天笑眯眯乐呵呵的了,偶尔还会从他家厨房传出一阵阵悠扬的歌声。大家都愿意起早贪黑抓紧时间抢收抢种了,再也不像过去搞集体生产时那样,站在那里半天挖一锄还喊累,生怕自己多出了点儿力气的样子了。都想尽快干完自家的农活儿,然后抢先扛起铺盖卷儿进城,抢先别人一步找到挣钱的工作。

郑富贵经常是美边最先干完农活的人。他在城里上班时,随时都在关心着家里的事情,随时都在问:“今天啥日子啦?谷子收得了不?”总惦记着家里。可回到家里,又经常惦记着工地上还没干完的活儿。就这样,他农忙是农民,农闲是工人,总有没完没了的干不完的活儿。

他从不抱怨,也不像搞集体时爱发牢骚了。收获稻谷的时候,他十分认真,生怕落下一粒谷子。挖红薯的时候,他恨不得要把那片土地翻个底儿朝天,哪怕一根小拇指大小的红薯他都不会放过。这跟他挖生产队的红薯形成了天壤之别。

当然,郑富贵他们内心也十分的矛盾,他们始终觉得自己的根还在农村,那里有自己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水和熟悉的人。他们进城都好几年了,却总是被城里人瞧不起。尽管他们用自己的汗水在为通州的发展默默地奉献着,把青春无偿地留在了城市,但还是得不到城里人的认可。长期以来,过惯了农村散漫的生活,养成了随地吐痰的习惯,每天穿不到干净的衣服,这些都成了城里人白眼的根源。他们伤心过,痛苦过,但最终还是改不掉那些陋习。城里人和乡下人被打上了明显的烙印。他们曾感到自卑,很多时候,郑富贵连公交车都不愿意坐,宁可走路。因为劳动过后的汗臭味儿常常引来公交车上的谩骂。

他们一回到农村,也把自己想像成城里人,从城市回农村,他们会买双皮鞋穿,脖子上也打一根领带,领带上也别一根领夹。在地摊儿上买一件便宜的西装,总想穿出城里人的那股味道儿。他们的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低人一等,尤其在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进城见过大世面的乡亲们面前,他们就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昂首挺胸,趾高气扬的走路,甚至冒几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久而久之,他们自己就更加的迷茫了,觉得自己既不像农村人,也不像城里人。而且,跟农村人和城里人相比,都有了差距,少了乡下人的质朴,没了城里人的气质,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夹心饼干。于是,他们就游走在乡下和城市之间,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默默地建设着城市,默默地耕耘着农村的土地,努力地证明着他们的存在。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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