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王文静《与故事有关的田野土地名》
文/王文静
【作者简介】王文静,初中语文老师,以读书、文史、绘画欣赏等文化随笔见长,文章常见于《羊城晚报》《深圳商报》《中国商报》以及全国各类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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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秋意浓。月到中秋,故乡月明。佳节每至,格外思乡。
熟悉的地方,勤劳耕作在田野的父老乡亲,长在心底的田野地名,也该高粱红、大豆黄、玉米香。每到八月初,那些乡村地名,故事丰满,情节生动,结局有一些苦涩,一些爱恋,一些悲壮,一些百转难忘。像一条乡村的河,清澈流淌。
昨夜,故乡的少年朋友,在同学群纷纷晒出老家快要成熟的玉米地。我们这些沦落在城市的他乡人,羡慕,嫉妒,思念,向往,多想回到小时候,在故乡田野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问起一个邻村发小男生,他们村南,隶属我们村的那块土地。他说,一块洼地,问这干嘛?我说那块地的名字,是叫“葛家洼”,还是叫“葛家坑”?
他,很长时间不说话,大概是在快速回忆。然后用可爱的头像表情拼命摇头:“NO,NO,NO”又答复我说,读书上学,毕业参军,考军校,下连队进辽宁,离开家乡,辗转二十几年,世事沧桑,哪里还记得起来呦!
我给他“一洼”、“一坑”,让他从中二选一,他张口答:“那肯定是就是葛家洼呗!”不对,王村人管自家那块地叫“葛家坑”。他说那为啥让我跳进我们村,分给你们生产队里的大坑地呢?
于是就兴致勃勃地,跟他聊起,那些与故事有关的一些老家田野地名。
故乡老家,冀中高保公路黄金地段,一路十八桥。十八座姓氏桥名,桥挨桥,村连村。田野围绕着村庄,村庄与村庄用大片的田野,相互连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就是我离开二十几年的故乡。土地大粮仓,滋养着故乡的一辈又一辈的老少男女。
春夏秋冬,生长庄稼的土地,除去那些春种秋收的蔬菜粮食,镌刻在我骨骼,融入我血脉的,就像一个个跳跃在故乡田野版图上的精灵,经常在这个即将丰收的季节,在某些睡不着的秋夜,跳出脑海,纵身一跃,藏进我手不忍释的书卷中,捉迷藏一样,搅得我思乡情更重。
那些根植于心,念念不忘的乡村田野土地名,词连句,句断行,压成韵脚,谱上曲,用老家的韵味方言小调哈哈腔随口唱,那准是世上最动听的好歌声。
“南园里”名字中有点呜咽,有点凄凉。最靠近村庄的南头,曾经是生产队的菜园子。那里盛产全村老少饭桌上的瓜果菜蔬。可我记忆深处,少年时,有个瘦高的大爷,每日背着筐,扛着锹,在自家菜园忙碌之余,不停地从村头到路尽头,修理平整那条被驴马车,风里雨里碾得坑洼不平的村南土路。
一个天天甩鞭子放羊,矮个子爷爷,在秋日里,抱着甩羊的长鞭,任由羊儿在河坡吃草。他抽着旱烟袋,有时帮背筐修路的大爷一把,有时候就戳在他身旁,用我们一路十八桥的方言土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闲话内容,重点提到一个台湾老兵。他当年投笔从戎,保家卫国。在国民党队伍里,人在曹营,心系国家,潜伏在敌人内部,做卧底。国共抗日,冒着杀头的危险,想尽办法给共产党投递消息,暗暗保护了大批冀中抗日游击队员。
一九四八年,接头的暗线,被叛徒出卖谋杀,新婚第三天,不得已,随国民党败军南下。坐最后一批航班,离开大陆,去了海峡对岸。杳无音信,一去经年,新婚妻子,无奈再嫁。走的时候,血气方刚,三十年后,鬓霜银发。在南园里,这个台湾老兵,辗转回到家乡,回到古老的辘轳井台边,抱着当年亲自送他离开时的放羊哥哥,在南园里的羊肠岔路口,嚎啕大哭。细细打听他曾经新婚别离的年轻媳妇,她再嫁何处,哪村哪家,他回大陆第一时间就想看看,他的结发妻子如今身在哪里?家乡老兵身边是他漂亮的第二任太太。
村庄东头,地势从高到低,是村庄与村庄之间大片庄稼地。父辈们管这片地,叫“小东洼”。那是我儿时快乐的游戏场,春天,打野菜喂圈里的猪;夏天割青草拾麦穗;秋天掰棒子拾柴禾;冬天冒着冷风在精耕路两边搂树叶。
小苦大快乐,一群年龄相仿的半大孩子,一半劳作,一般贪玩,采野花,摘野果,在浇麦子时的柴油机里煮麦穗;玉米地里撅甜棒,刚刨完的红薯地里烧山药;冬天,跟着一群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雪地里捉野兔子。过去的时光,曾经一起打野菜割青草的童年男孩,学了医,毕了业,舍不得离开村庄,舍不得这块叫小东洼的地方。在村边地头,当年机耕路两旁,盖起三层楼,一边是红红火火的乡村医院,一边是正在建设的农村养老院。
穿过村庄一条河,河东都姓王,叫“王村”。河对岸大多姓葛,却不叫葛村叫“仁庄”。我们村南的菜地叫南园里,他们的菜地偏叫“葛家坑”。小时候,河东河西,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隔着一条干枯的河对骂吵架。王村地广人少,家家菜地里的葱蒜吃不了,仁庄人多地少,王村的菜地里,经常夜里白天不是丢棵葱就是少头蒜。
河底有水时,大家共同拥有,不分彼此,王村地广,为种几头蒜,几颗葱,几垄土豆,几沟白菜争个脸红脖子粗。虽是邻村,极少有男女成亲。后来不幸的,我家亲姑姑就看中了仁庄一户老实人家,当生产队小队长的父亲,竟然许多年不理姑姑。也不让我们姐妹们过河去看亲姑姑。我们姐妹,只好按奶奶的旨意,趁父亲不在,经常跑到葛家坑看姑姑。偷偷抱去我家大葱大蒜倭瓜扁豆。换回姑父种的能换钱西红柿。父亲在饭桌上吃着炒鸡蛋的西红柿,明知道西红柿的来路,故意装聋作哑。毕竟他们还是一个屋檐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提起老家村北土地名,更是集聚了父老祖辈们的机智灵动活泛幽默。土地是父老乡亲赖以生存的根,每一块自己名下的地名,都是汗珠子摔八瓣浇灌出的粮食庄稼。这些粮食庄稼,又喂养了他的子孙后辈,唐河边上的这片土地,留着他们骨子里的乡村传统。那些载入记忆中乡村的地名,就是他们写在大地上的词牌诗名。
西洼地,井字田,包产到户,各分到家。“龙头山”,龙,华夏民族的精神图腾。冀中平原,哪里来的山,不过地势稍微高些罢了。又位于出村不远,三岔路口的制高点,紧挨着浇灌的出机耕水井。怀有敬意,神明一般,驴马骡车,敬它畏它,一到此处,一定放慢速度,缓慢绕行。向阳地块,土壤当然丰腴非美。
母亲说,那是个撮合年轻人成亲的“好地方”。当年,远房大伯家,女儿成堆,个个长相俊美。老大老二老三,哪个丫头不是嫁得非富即贵。到了老六丫头谈婚论嫁时,说什么非要嫁给任庄的穷小子。就像当年我姑姑,任谁也不嫁,偏认准那小伙子。
原因就在龙头山那块责任地。父母年迈,弟弟年幼读书。六堂姐,姐姐们出嫁后,一个姑娘家扛起家里种地的大梁,从播种到丰收,一个姑娘家到男人一样。苦和累,只有她知道。直到,大伯家的那块地里,从夏到秋,少不了一个年轻人的壮实身影。除草,打药,浇地,收割,哪样劳作都帮衬着。其实,月下老就在她西洼地龙头山的机井旁。
“石桥道”顾名思义,地里有一条道,蜿蜒曲折,一直走下去,就到了东石桥。东石桥村外有一座四十孔桥。上了桥,就是高保公路。那条国道,能直奔保定城。
石桥道的那块靠天收的贫瘠土地上,少年时候年年种高粱。要想自家高粱长势好,那得在盛夏劈高粱秆的叶子,透风强,高粱结的秆粗,才长得高长得壮,结的高粱穗大。跟着当队长的父亲,去地里帮忙劈高粱叶子。自己家的高粱叶没劈成,倒是离东石桥越来越近,父亲在地里大声训我:“丫头呀,你好好读书吧,你的本事没在土地上!”
“小东洼的麦子,西洼地的棒子,小台湾的花生,莲花山的黄豆,石桥道的高粱。赤橙黄绿,染透了我二十几岁的青春光阴,读书,写作,代课村小,教一帮学龄儿童语文算术。到了谈婚论嫁时,偷偷爱恋上城里的一个文艺青年。诗歌流行的八十年代,他写长长的诗歌,夹在书信里,寄到我代课的村小。秋天,有人登门提亲,我不再回复他的书信。
他,大老远地骑了单车,来我代课的村小看我,一个人偷偷地躲在破旧的教室门后边,听我讲课,等我中午放学,对他说些什么。
我,很茫然,困惑。一个乡村代课女教师,不可能与他有任何结果。可是,二十几岁,我必须面对相亲恋爱结婚。我送他离开,告诉他,从此我们再不见面,各自东西。从村小上乡村大路,再到高保国道公路。在石桥道边,我们分手,我送他远行,从此不要再来。然后,为回村小,不耽误孩子们上课,抄近道回学校。我看他骑车远走,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怏怏地拐进和父亲一起干活的石桥道。在唐河大堤上,那个叫“石桥道”地头柳树下热泪直淌。
三年,相亲,定亲,毁婚。然后,辞了教职,一个人,拎了行李,坐上了大巴车,进了保定城。因为我忘不了,石桥道大堤上,一个男孩子,在路的尽头,扶着单车和我一样,满眼泪流。爱情没了,还有梦想。就像父亲预言的那样:“丫头,你的本事,不在田野土地里,好好读书,石桥道的尽头,有一座桥,叫四十拱桥,上了桥就是高保公路,那里直通城市。”
今年春上,我的小学同学,儿时的老班长,把我们几个,一个班几个城里的伙伴聚拢到一起。我们没去酒店餐厅饭馆,我们回到他建在老家唐河边上的公司厂房。在那个春天的夜晚,我们迎着乡村的风,站在唐河大堤上。借着汽车的灯光,向南不远地方眺望——龙头山,向后不远——小台湾,左手一指大水泉,右手一挥石桥道莲花山。
所有的思想空间,都被这些乡村土地名占满。顷刻之间,似乎有流星划过天空,坠落心底,照亮故乡田野每一寸土地。绿油油的大片麦田,携带着麦苗的清香,好像海的波浪,突然就那样扑面而来,奔涌而至,充满身体每一寸思乡柔肠。
又到一年中秋时,家乡,田野,和故事有关的乡村土地名。那些故事,我也在其中,家乡版图上的诗意精灵,开始跳跃,开始舞蹈,犹如天籁之声,此起彼伏,跃然纸上。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