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初访东陵(下)
北京一带处于华北平原向燕山山脉过渡地段,的确是靠山而南面的帝王之所,明十三陵、清东陵、清西陵都占据了这样的地理优势。同样是三面环山,南面平野,类似余秋雨所说避暑山庄那样的罗圈椅,也休息着这个疲惫的王朝。但和避暑山庄郁郁葱葱的归隐山林不同,这里地势开阔,开门见山而又一马平川,视野极其广袤。尽管冬天的景色有些萧瑟,但有红墙黄瓦的宫殿楼台点缀,却如画龙点睛之笔般让整个山川地貌活跃起来。长城也点缀着北方苍凉雄劲的山峦,但它展示了豪情和坚毅,清东陵则是精致和辉煌。北方的皇宫建筑,在紫禁城里是庄严肃穆,在山野之间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尽管位于山区,清东陵仍有明显的中轴线。绕过汉白玉的五间十一顶牌楼,又是整个陵区唯一的庑殿顶建筑——大红门,也是陵区的大门。素雅与鲜艳对比强烈,配上蓝天绿野,构图效果更佳。背后则是一望无际的神道,两旁石像生们夹道欢迎。这并不像明孝陵那样在密林山路间若隐若现,而几乎是模仿明十三陵神道的规格,更加开阔和爽朗。石像生守卫皇帝的仪仗队,而且石头象征永恒,如唐宋帝陵虽地面建筑早已化作尘土,唯独石像生与世长存,给今天的我们再现了活生生的历史。清东陵主神道的石像生共18对,除文臣武将外,动物主要有麒麟、狮、马、骆驼、象等,每种都有两对:一对立像,一对跪像,反复着同样的主题。尚未进入宫殿区,在序幕部分先用石像生强化气势,显示出皇家陵寝的威严。
神道正对着的是顺治孝陵,其他四座——康熙景陵、乾隆裕陵、咸丰定陵、同治惠陵两边排开,围绕着祖陵分布于群山拱卫间。尽管陵墓前后跨度200余年,而这期间中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陵墓规制却保持高度统一,不仅说明君主专制的理性格局发展到清代已至臻完备,也反映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停滞帝国,仍然在中世纪的门槛内徘徊不前。与清西陵相比,清东陵对满清王朝由盛转衰过程的记录并不鲜明,因为各陵反差较小,甚至乍看上去有些雷同。但仔细端详,仍然有细微差别,体现在功德碑楼的有无、石像生的多少、龙凤门的存废,也体现在细节装饰的繁简程度上。
(康熙双妃园寝,这两位照看过幼年乾隆的奶妈,身后自然也得到乾隆帝的报答)
顺治孝陵自然是中规中矩,康熙景陵则要显示这位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的丰功伟绩,功德碑楼树立双碑,才使其一生文治武功有个全面的概括。如今景陵功德碑楼早已被焚毁,双碑也成为残垣断石,在黄昏的烟霭中依然气势非凡。建国后所谓第二次东陵盗宝案,其罪犯就是在这座碑楼前被统一枪决的,也算是给先人一个交待。背后的五拱石桥也是清东陵中最大的一座,远远地延伸开来,有一种大气悠扬之感。康熙8岁登基,享年69岁,皇帝生涯几乎伴其一生。从剪灭跋扈大臣、废除八旗的原始民主制度、加强君主专制,到南征北战又怀柔远人,最终实现权力和江山的高度一统。康熙的时代,正是满清政权从“得天下”到“治天下”的过渡,然后才有康乾盛世的出现。因此康熙景陵是最为大气的,而曲折悠长的神道又体现了一种含蓄和柔美——两种风格很好地结合为一体。
顺治孝陵和乾隆裕陵都保存完整而敦实的功德碑楼,外面立有华表,独立于陵寝之外,五拱石桥之前,傲视广袤的荒原。每当清晨和黄昏,金色的阳光都会如注地照射在红墙黄瓦之上,更加辉煌灿烂。而后来的咸丰定陵和同治惠陵则没有了碑楼,神道也大大缩短。特别是惠陵,连石像生都全部取消,只剩下一对望柱孤零零地守护着前门——当时国力衰落可见一斑。所谓同治中兴,也是满清王朝面对内忧外患所作的最后一丝挣扎,却无力改变历史的大趋势。
值得一提的还是乾隆裕陵和慈禧定东陵——最为奢华的两座,也是目前大多数游客的目的地,当年东陵盗宝大案也主要发生在此处。其奢华主要在乾隆地宫的精美雕刻,慈禧宫殿的花梨木用材和贴金龙凤彩绘。不同于西方的巴洛克和洛可可宫廷装饰,东方的建筑材料乍看朴实无华,其实造价不菲,而且在雕工的精细方面极为下功夫。乾隆地宫雕刻许多鬼神,他希望借此吓走盗墓人,这种幼稚的想法恐怕只能证明他在周围奴才们的甜言蜜语中日益变得老糊涂。实际上乾隆陵严重被盗,甚至地宫进水,曾经惨不忍睹——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一个穷奢极欲掏尽了盛世家底的皇帝,虽然把生前积累的种种矛盾和负担转嫁给了子孙,自己在身后也得到了报应。他若泉下有知,灵魂也将永不安宁。
相比而言,慈禧更加恬不知耻,国难当头,个人仍在贪图享受,耗费国力。定东陵的奢华远远超过咸丰的定陵。尽管慈禧和慈安的陵墓外表完全统一,但慈禧陵却用材极其考究。慈禧甚至在陵墓建造过半时下令把地面建筑全部拆毁,启用名贵木材重建。直到20世纪初慈禧辞世前才终于完工,然而没过几年她又遭到开棺弃尸的厄运。武则天看到骆宾王讨伐她的檄文时,不但不为其揭短的言词所激怒,还盛赞此人之才。而慈禧却是“谁让我一天不高兴,我就让他一辈子不高兴”,心胸狭窄如此;另一方面她又是“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奴颜媚骨如此。尽管今天游客们惊叹于定东陵之奢华,她的名字却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繁华落尽,真正永恒得依然是那些可爱的石像生,栩栩如生地体现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顺治孝陵的石象采取圆雕方式,整体圆润可爱,但写实性强,棱角分明;而其他陵墓的石象则采取浮雕方式,注重细节上的刻画和装饰——审美趣味日渐生活化、玩偶化,失去了昔日的大度胸襟,却在工艺上达到了更精巧的水平。中国文人历来偏爱厚古薄今,也认为历史发展是与进化论相反的:人心不古,中华文明从充满活力到走向衰落,连古建筑也是明清不如汉唐。这固然有道理,但是化为尘土的汉唐帝陵无法自我证明,而风采依旧的明清帝陵却无法完全扣之以衰落的帽子。然而技术的发展却伴随着精神的失落,文明的进程的确不是全面和一帆风顺的。再看看身材矮小、大腹便便的武将,还有双目低垂、神情呆滞的文臣,这样的人能够做好帝王的奴才,却无法保家卫国,治理天下,大清王朝最终如落日般沉没于时代的地平线。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回首清东陵,仍然是一个王朝远去的背影。历经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如果保守于传统文明,无论多么完美,都无法指向未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接收耿耿长夜的洗礼之后,迎接的又是怎样的黎明?
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清东陵 清 河北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