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金:钓鱼

一向认为钓鱼是老年人休闲健身的活动,我虽已到了知天命之年,仍从内心里不愿承认进入老年行列,因而也就觉得钓鱼的事现在还与己无关。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陪着省里一位退居二线的老同志下基层考察,工作之余,县里安排去文亭湖钓鱼,这才有机会品尝了一回垂钓的滋味。

时值初秋,暑威犹存,傍晚才感到原野里秋风的清凉。湖边早已坐满了钓鱼的人,多是比我年长的老者。我选择了南岸的一处浓荫,便仿照别人的样子进行操作。鱼竿是伸缩的,抽动即可拉长,鱼饵是预制的,微小的圆柱体上套着纤细的皮筋,是专门方便挂鱼钩的。管理人员看我动作生拙,知道是新手,便不厌其烦地交待要领,并帮助我挂好饵,调好浮,支好杆,然后就开始了紧张迫切的观望和等待。起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白相间的浮漂,生怕眨眼的工夫错失了良机。轻风吹过,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泛起道道涟漪,波纹朝着眼前的方向急速推进,整个湖面像蓝色的绸缎在细风中颤抖,颤得让人眼花缭乱。时间久了,便有些头晕目眩,须闭一会眼睛,才能稳住神经。

小时候滨水而居,与鱼儿为邻。家门口的大水坑翻坑时,用箩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捕到活鱼。那鱼都是浮在水面上,成群结队地仰头窜行,露出青黑的脊梁,看得非常清楚,照准了扣去,鱼便乖乖地罩入筐中。夏天游泳,曾经在坑底的淤泥里逮过鱼。那肥硕的鲫鱼喜欢静卧在泥水中,只要用脚踩住,一动也不动,伸手下去,即可拎出。冬天坑水渐涸时,也曾与伙伴们一起攉过鱼。先在水中央用泥巴筑起一道堰,把坑一分为二,然后用瓷盆把一边的水泼向另一边。水净坑干时,一个个白灵灵的鱼儿便在泥面上赤裸裸地翻滚,就像从蒸茏里拿馍头那样,任凭你随便收拾,保证手到擒来。此时此刻,我才分明地感觉到,鱼儿一旦离开了水,会是怎样的无奈和无能。遇到霪雨连绵的年份,坑水会一夜之间暴涨,浸漫到庭院里,早晨起来,开门便会发现鲜活的鲫鱼在浅水里跳跃挣扎,常带来意外的惊喜。那个时候,水坑就似我家的鱼塘,许多有意或无意的机会,我都能很容易地把鱼捉拿到手。总觉得人对鱼的掌控,人是处于绝对的主动地位。

如今,面对深不可测的浩淼湖水,在毫无目标的情况下坐等鱼儿上钩,我忽然觉得人对鱼的掌控,人又处于格外被动的地位。鱼儿不吞钩,你拿它没有任何办法,吹胡子瞪眼攥拳头都无济于事。

正当我眼疲神倦,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突然,浮漂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有鱼咬食了,我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急急忙忙举动鱼竿,可是,鱼钩上竟然空空如也,连片鱼鳞也没有。相邻的老者说我是犯了初钓者常见的毛病,起杆太早,提钩太慢。他十分老道地告诉我,要等到鱼把饵钩吞到嘴里,拉动浮漂沉入水中后,再用手腕之力,猛提鱼钩,才能把鱼挂住。动作稍一迟缓,即便已经吞钩的鱼儿也会迅速吐钩脱逃。浮漂刚刚晃动,说明鱼儿才开始哄食,还没有吞吃食物,这时候起杆,鱼儿惊吓而遁,必然是一无所获。更何况有的鱼十分狡猾,故意碰撞鱼饵,挑逗浮漂晃动,却并不立即吞食,而是躲在一旁观察动静。特别是有过履险经验的鱼儿,常常发泄似的触动一下鱼饵,便迅即远逃。心急性躁的人,往往沉不住气,自然就被鱼儿骗过了。

这才发现,钓鱼并不是那样轻松简单,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学问。我有些沮丧地甩竿垂钩,又开始了第二轮的观望和等待。就在这时,旁边老者的浮漂抖动了几下,渐渐沉没水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轻捷地一甩手腕,鱼竿的另一端便骤起空中,随着鱼线的牵扯,水面上泛起一个硕大的水圈,紧接着“哗啦”一声腾起一簇浪花,一个足有二、三斤重的大鲤鱼露出水面。老者很有经验地缓缓拉动鱼竿,引逗着吞钩的鱼儿在水中悠悠地溜圈。鱼儿竭力挣扎着试图逃脱,不时溅起片片水花。溜来溜去,直到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才将鱼儿拽到岸边,再用罩网把鱼儿兜住,挑上岸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但见老者沉着轻松,舒张自如,那潇洒的神态,精湛的技艺,优美的动作,让人惊羡入迷。这哪里是钓鱼,简直就是猎鱼了。摘钩的鱼儿被放进另外一个专门装鱼的网兜里,兜口固定在岸边,大半截网儿却浸泡在水里。入网的鱼儿大概以为脱险回到了湖中,拼命扑打着企图逃离,可是,结了扣的网线连接成铜墙铁壁,任凭怎么用力也难以穿透。筋疲力尽了,只好与先期进网的同类面面相觑,各自舔食着伤口的滴血,听凭命运的摆布。

也许,老者此刻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美滋滋地思考着一个现实的问题,这就是如何把鱼做成佐酒的佳肴。过去曾经听人介绍过吃鱼的方法,有的说清蒸鱼鲜嫩,有的说糖醋鱼甜脆,有的说爆煎鱼清香,有的说红烧鱼可口。还有的说得更为玄乎,高手做出来的油炸活鱼,鱼身肉熟可食,鱼头鱼尾竟然绝对地鲜活,还可以张口翘尾呢。古往今来,鱼真是让人大饱了口福,吃出了精彩,吃出了完美,吃出了文化,吃出了学问。我不知道,当活蹦乱跳的鱼儿面对刀俎时,心里会有什么想法,不然,大凡活鱼做熟后,为什么还圆睁双眼、死不瞑目呢?

浮漂依然静静地呆立着,丝纹不动。远处,不时有鱼骤然跃起,在水面上连续翻动,似乎在嘲笑我的笨拙。浮漂周围也开始泛起大大小小的水花,不同圆心的水纹线向外无限扩延,渐渐相交、重合、分离,在水面上形成动态的几何链环。也许,调皮的鱼儿正在水底举行交谊舞会,水纹的波动可以约略看出舞姿舞步的变化。沉迷其中的鱼儿竟然对我的鱼饵熟视无睹,置若罔闻,这不仅是嘲笑,简直就是挑衅了。我不禁有些忿忿然,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候,潜意识忽然忆起童话中的水底世界。东海里既然有龙王的水晶宫,文亭湖中也一定会有鱼类栖聚繁衍的家园。兴许每一个鱼种就是一个家庭,它们聚族而居,友好相处,各谋其食,自由自在,在水下构建了一个快乐的世界。饱经沧桑的鱼爷爷也会像威武生猛的龙王那样,执掌着湖中鱼族的大权。他必定经常告诫子孙们如何保护自己,防备上当受骗。正在鱼钩周围翩翩起舞的鱼郎鱼姐们,或许就是那些受过防患教育的子孙。刚才老者钓上来的那条大鱼,说不定是个贪吃不听话的淘气包,如今误中机关,有家难归,悔之晚矣,等在家中的父母妻儿不知道会多么着急呢。凭着直觉,我相信,鱼儿肯定是通灵性的。不然,碧波潭的鲤鱼精为什么会不甘寂寞,变成美丽俊俏的牡丹姑娘,与书生张珍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呢?晋时王祥为孝母卧冰求鱼,为什么冰会自解,双鲤自动跃出呢?说不定是鱼爷爷被其行为所感动,特地馈赠以成全他的一番孝心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一种负罪感。平生笃信忠诚淳厚,从没算计过别人,今天却扮演了一个不仗义的角色,分明是利用钓饵,为通情达理安分守己的鱼类暗设了一道阴谋机关。直接的后果,将会诱使尽享天伦之乐的鱼儿误落陷阱,自寻死路,给这个安详的水底世界带来妻离子散、家破身亡的悲剧。鱼儿何辜,竟然有此等不幸!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殷商军事家姜子牙渭水垂钓的一番苦心。所谓愿者上钩者,皆出乎顺其自然之道,皆在于怜生惜灵之心,可见大谋略家亦不愿用阴谋和假象引诱无辜。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之中,直钩无饵之钓,倘有愿者上“钩”,那便是劫数了,天意本该如此,钓之剖之烹之食之亦心安理得,无怨无悔矣。

就这样,我伴随着众多的垂钓者,静静地在思考中等待,默默的在等待中思考,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好快。当老者示意我检查一下鱼饵时,这才发现,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原来藏在食物中的鱼钩已经明显地裸露出来。他极其认真地提醒我,这样即便鱼吃掉食物,也不会吞住鱼钩,必须把鱼钩隐藏食中,才能钓住大鱼。这次,我没有听他的话,固执地把裸露的鱼钩重新甩入水中,开始了又一轮的观望和等待。如果说刚才还因为鱼不上钩有些心浮气躁的话,这个时候,反倒觉得心平气和了。与其说是在观望,不如说是在尽职尽责地陪伴,与其说是在等待,不如说是在轻松惬意地消遣,与其说是在思考,不如说是在细嚼慢咽地品味。先前让鱼儿脱逃的扫兴,这会儿反倒变成对鱼儿的庆幸和祝福了。

落日的余辉渐渐把湖面映红,虽然一鱼未钓,心情却十分从容坦荡。其实,真正的垂钓者,志不在鱼,而在于让鱼儿有机会与你对搏的那种想望,在于与鱼儿斗智斗勇斗气力的那个过程,在于凌风垂纶驰骋想象的那份感觉,在于比别人更多看到日出日落的那份机缘。古代文人雅士有许多咏钓的名篇佳句,写的是钓鱼,实际所表现的却是钓鱼之外的思想和感情。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酒中仙李白,“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依然是狂放和闲散。自称烟波钓徒的张志和,“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表现的是率意和执着。率志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甫,“老妻画纸作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流露的是童趣和天伦。愤世疾俗的赵孟,“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显示的是清高和孤傲。高吟大江东去的苏东坡,“醉饱高眼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虽然没直写垂钓,却透出了对钓鱼的倾慕和喜爱。人同此心,钓同此理,古今皆然。

初次垂钓的体验,让我找到了一些感觉,同时也悟出了许多道理。钓鱼凭靠的不仅仅是技巧,更重要的是耐心,是毅力,是情绪,是胸襟。垂钓所钓的也不仅仅是生灵,更多的是心情,是境界,是思想,是生命。钓鱼的人付出了精力和时间,很大程度上收获的则是心灵的净化寿命的延续以及生存质量的提升。

起身返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豁然想到,在这里钓鱼的人,说不定会有人正在背后钓他们。是不是也会有人在更远的地方钓钓他们的人呢?

曾发表于《山东文学》

2005.9 于菏泽

作者简介

张存金,笔名金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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