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小白菜儿和豆腐

梁东方

白露之后的早晨，五点了，外面的夜还是一片漆黑。五点半了，外面的夜有了变化，天空变成了青色，黑得更为浓重的树冠的的起伏轮廓显现了出来，对面的楼房墙壁上，隐隐约约有了一层最初的清晰，那像是从幽深的水底下露出的暗礁，它预示着东天上的曙光即将最先照亮的部位。

新的一天开始了。

到早市上买了一把小白菜儿和一块豆腐，一绿一白，提在手里，很有成就感：好像就此赶上了季节的步伐，就此抓住了时光。

白露之后，热在逐渐退去但是还退得还不太远，中午的时候还有夏天的一些状态；白露之后，凉逐渐到来，到来的区域基本上还是晨昏与夜晚。这种气候很适合小白菜儿，它的生长期就在这个短暂的昼温夜凉的季候缝隙里。

到郊外去看，很少能看到大面积种植小白菜儿的，那些大规模农场化种植的一望无际的菜基本上都大白菜和萝卜，它们生长期长、耐储存，比小白菜儿有前途。小白菜儿一般都种在农家的菜园子里，和茄子辣椒豆角西红柿韭菜大葱并置，每种菜都有一些，显然是供应自家食用为主，多余的才会拿出去卖。

小白菜儿开始集中上市。开始是卖两块钱一小把儿，过了一两天就已经是一块钱一大把。小白菜长高了，长大了，不再在乎多给一些了。小白菜儿从一开始就是论把儿卖、论堆儿卖，好像没有资格上称，实在也是懒得给它们的根儿去泥去土。这样不去泥而论堆儿卖，买主就没有意见，于是约定俗成，小白菜儿好像就只能论堆儿卖了。

当然，不管怎么长大，小白菜儿终究还是小白菜儿，永远长不成大白菜。喜欢凉爽甚至寒冷的大白菜的基因格式从一开始就是腰粗叶大的模样，小白菜儿则仅仅就是几片纷披的脆叶而已。

说小白菜儿，是必须带儿化韵的，不带的话就很奇怪，甚至就不再是说它了。说小白菜儿，汉语文化氛围里的人们首先想到的其实不是菜，而是人，是那个和杨乃武有了瓜葛的小白菜儿，是那个美丽而柔弱的女子终于挣脱了加诸其身的灾难的近乎孤例的幸运者。小白菜儿这个名字自从被她使用以后就拥有了一种特定的女子形象意味，她们弱小没有地位，她们在男权社会和专制制度的缝隙里侥幸活下来的样子里，既有命运多騫楚楚可怜的成分，也有品质淳朴模样姣好的特质。

说小白菜儿，还会很自然的想到河北民歌《小白菜儿》，一开口便是凄凉而落寞的“小白菜儿啊，地里黄；两三岁啊，没了娘”，用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在父亲再娶之后的无尽苦楚，用一个伦理剧情的具体苦难来演绎传统社会中底层人们的人生悲凉。

在这里，小白菜儿也是一个柔弱女性的化身！在社会角色排布里，小白菜儿成了轻与贱的象征，处于一种主流话语不以为意的边缘地位。而也只有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才能对一个地方的民歌有更深切的体会：其曲调词语之中的每一元素都是当地的风物和人情的恰当表达，舍此无他、独一无二的表达。

拎着刚买的小白菜儿走在大地上，走过还种在地里的小白菜儿，再听着《小白菜儿》的哀婉曲式，便是最当其成的恰如其分了。

至于说到作为蔬菜的小白菜儿，大家眼前就会浮现出它们脉络如树枝树杈，条分缕析的样子，这是因为小白菜儿因为没有菜心儿，所以叶片很容易被阳光照透；而大白菜因为有团装的菜心儿，所以每一片叶子并不容易被看透。

说到小白菜儿，就会有翠绿的叶子上满是虫咬的孔眼儿的样子。很多虫子都爱吃小白菜儿，人也爱吃。凭着那幅样子判断，它的微C和粗纤维优势，就都是不容置疑的。

小白菜儿可以炒菜，可以做汤，可以包饺子，物美价廉，用途很广。无味之味，大抵是小白菜儿的特点，那是一种原始的草味儿与驯化以后可食用的菜的脆口之淡淡的香。

早市上几乎人人都会买上一把，今天买了明天还会买，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它们下市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小白菜儿了。那就是天冷了。到了萝卜大葱和大白菜们的时间段了。

我买了小白菜儿还买了豆腐，人们说白菜豆腐是绝配，其中的这个白菜既是冬天的大白菜，那就是大白菜炖豆腐，也更是小白菜和豆腐，它们之间的搭配最好的就是小白菜儿炒豆腐。豆腐的白是相对于小白菜儿的绿而言的，其实它是一种略有灰度的白，不是那种亮晶晶的纯白，亮晶晶的纯白豆腐一般会是水豆腐而不再是卤水豆腐。

豆腐是不分季节的，一年四季永远可以有豆腐。不过豆腐一年之中有两三次与其他蔬菜搭配的最佳时期，包括春天的小葱拌豆腐，冬天的大白菜炖豆腐，还有就是这初秋时节的小白菜儿炒豆腐。

豆腐炒过以后可以在相当程度上中和小白菜儿的那种生性子味儿，可以缓解小白菜的长纤维导致的口感上的不适，可以用自己颜色和口感调解小白菜儿几乎全部的缺点，又不遮蔽其原本的特点。在吃小白菜儿炒豆腐的时候，人们不由在自主地会将其中的豆腐作为肉一样挑拣着先吃，吃过以后再吃一口小白菜儿，小白菜儿的味道，不，是小小白菜儿的全部色香味儿，就有了被豆腐的雪白和软糯以及吸收了调料以后的味儿对比出来的最佳效果。不知不觉之间就可以吃很多小白菜儿，就很有些吃了长纤维的绿色蔬菜的健康饮食的成就感。

按照一般的菜谱所言，小白菜儿炒豆腐的时候，豆腐是要过一下油的；我的做法是不过油，这样可以更健康，味道上也更质朴，好像每一口都可以清晰地接触到季节和时令本身。

餐饮的时候能明确自己正在时令的进程中，这是饮食之乐中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