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本书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我有了写一本书的想法,这在当时是个很见不得人的理想,因为我要写一本不合时宜不可能出版的书——《弱者》。那时社会上宣传的是强者,是时代大潮的弄潮儿,是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耗子就是好猫。而我要写的是一群捉不到耗子的残猫。那时社会上要求残疾人做强者,人人歌颂强者,崇拜强者,然而弱者的眼泪,弱者的遭遇,弱者对生的渴求又有谁了解?我要写的书里没有偶像没有英雄没有惊世骇俗的壮举没有崇高庄严的思辨,只有一群为生存而苦斗的人。愚笨、丑陋、肮脏,低级的苦痛和快乐,但他们是人,除了名声地位金钱之外,他们有人类的一切特征。他们卑微又不乏自尊,不幸又不乏快乐,失败又在努力。在本应歌颂美好生活的年代里,我却想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我想哭,想叫,想让世界知道,我也需要阳光,需要被关怀。谁也不能永远是强者,谁也不能永远成功,强者也有变成弱者的时候,生老病死强弱交替,人不能免,同情弱者也是同情人类自身。
那时也有写残疾人或残疾人写的奋发向上的作品,我看了不满意,觉得假,所以有了越俎代庖的冲动。不为什么,就因为物不平则鸣。弗洛伊德说:“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难以满足的人才去幻想。幻想的动力是尚未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足的现实的补偿。”所以,我不幸,我就要做白日梦,我就要幻想一个更自由的天地。
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我的日子好过多了。生活的磨难被我当成了故事的波澜,文似看山不喜平,越是跌宕起伏才越有意思。有时遇上个很坏的人把我折腾得够呛,我晚上回家就在纸上把这个人细细描述一番,并决定在书中让他倒个大霉。我可以用笔来羞辱主任,戏弄厂长,讽刺官员,痛骂现实——这时我是上帝,感觉很好。
现在看,我那时不过是想把阿Q没画圆的圈儿画圆,想得到一些心理满足而已。你们有理想,可我有幻想!纯粹愤青心态。
真正把写书当作严肃的事来说是那年我患了癌症,我以为生命无多了,想想人生总得干一件有意义的事,那就写点什么吧。既然要有意义,那就必须正能量吧。然而我却发现没有什么可写的,太平庸,太卑微,乏善可陈。本身就很悲观消极,怎能写出乐观向上的文字?但我还是勉强写了一些,那时起个书名叫《阳光总在不远处》。后来病的事儿渐渐淡了,生活还在继续,这书也就没必要急着写了。
有一次一个搞写作的朋友没米下锅了,说要写写我。我不愿意,我不喜欢被人塑造得扭曲变形。再说我还得留着自己写呢。那时思想解放了些,觉得平庸卑微的生命也值得骄傲,不成功的人生并非一无是处。于是我又开了一个头,名不正则言不顺,先起个名,写篇序:
生于狗年之尾,可谓狗尾巴草儿,自甘为草而不愿为花。花必须开放,开出色香味来,而草只须绿就行了。狗尾巴草儿生命力强,即使被人踩了几脚,车轮压上几遭,也会重新支楞起来,在风尘中继续招摇。
在过去的日子里狗尾巴草儿乏善可陈,她从未当过红小兵、红卫兵、共青团员、共产党员;也未参加过国民党、民建、民盟,更没有先进什么、优秀什么的称号。她说曾有过一次参加区的知识竞赛得了三等奖,但查无实据,此事存疑。
狗尾巴草儿有一摞日记本,成年后每年都写几次日记。在这日记里,她的表现绝对比得上任何标兵、楷模,真可谓满腔热血荐轩辕,一颗红心献给党,党叫干啥就干啥。后来日记变为周记、月记、季记,再后来就没有下文了。似乎那颗红心没能献出去,党也没叫她干啥,那血也就凉了。狗尾巴草儿还想写一本小说,不幸她把这话说出去了好多年了,至今还没有动静,成为大家的笑柄。
一个爱写作的朋友想写写她,和她谈了一席话后,准作家皱起了眉:没有亮点,没有看点,又不许虚构,不许夸张。无法下笔,落荒而逃。
满怀歉意,送走朋友,狗尾巴草儿在家闭门思过,把自己几十年的生活回想了一遍,真的是一团混沌,莫名其妙。无家、无业情有可愿,一个人怎么可以无名呢。不能流芳百世,也定要遗臭万年啊。多少人为了出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舍身取名者屡见不鲜;寻隙觅缝,不择手段,欺世盗名者比比皆是。出名要趁早,成名事事好,有名就有利,臭名也是宝。狗尾巴草儿想出名想得失了眠。
幸好一句话把她从精神危机中解救了出来。“天空没有痕迹,可我已经飞过。”人家飞过的都没有痕迹,没飞过的当然就更……同样没有痕迹了。想到此处,心中一片空明,假作真时真亦假,有是无时无便有。于是很自豪地翘起狗尾巴,随风自由而舞,不卑不亢地和天上飞的打着招呼。
没有飞过,也有痕迹,生命的痕迹。
这时我真的开始写小说了。写了些童年生活片断,主人公叫草儿。
非常不幸的是,我突然又幸福了。因为我办了病退,每月有了足够的生活费,我衣食无忧了!我奋斗半生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衣食无忧吗,这下满足了。没有了不满,没有了激愤,没有了渴望,也就没有了幻想,我失去了虚构小说的动力。这时候我喜欢写散文,赞美时代,品味生活,努力去写正面向上美好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发表,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快乐。因而无望发表的小说当然就束之高阁了。
幸福了几年后,我中风了,除了能在电脑上打打字,再没什么可干的了。于是我又找出那些旧稿,重续旧梦。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心情,我不可能沿着原来的设想往前走。此时我非常喜欢一段话:能把弯路走直的是聪明的人,因为他找到了捷径;能把直路走弯的是豁达的人,因为他多看了几道风景。把弯路走直是智慧,把直路走弯路是艺术。我把小说名改为《弯弯的风景》。我愿意做一个走弯路看风景的人。
写一本书,曾经是我生活的目的,是我情感的避风港。但写出来的决心却总是在动摇。参加过一些文学活动,收到过一些作者的签名赠书,知道了作者们的辛苦和辛酸。
这写出了书的人,为圆自己的出书梦,还得捧着文稿四处奔走,请名家给审稿,给写前言推介,拿钱找出版社,求书号;然后,根据各种政策,各种领导、编辑的意见反复修改到面目全非,终于出版了。这才是烦恼的开始呢,几千本书堆在家里,自己得一本本往外送,找门路推销,找人宣传,找机会签名售书,到处给人赠书,希望人家拿到书后不要扔进书柜的最深处。有幸得到组织肯定和支持的,就得出头露面上电视,上报纸,介绍自己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这是成功的。不幸如我,没钱,没门路,没有活动能力,更没有脸皮求人家垂青来看我写的书,只怕白给都送不出去,那也就只能守着一堆书自恋了。
天哪,我还是别从梦里醒来吧。我为自己的懒惰、畏缩、拖沓找到了最好的借口。
有一天我忽然醒悟:什么是书?一定是那种印刷品吗?发在网络上的文字不是书吗?如果不考虑稿酬,发在哪里不是书?再宽泛地想,一个人走过的路程不是书吗,看过的风景不是书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作家,都在写有形无形的书。我们不过是想狠狠地给世界留几个吻痕,像鸡打鸣,蛤蟆吵塘一样,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已。是在写一本书,不是出版一本书。有什么难的?写呗。想太多,有用吗?
我做事总是追求有头有尾,于是我开了无数个头,结了无数个尾,中段还没影儿。我认为人生最要紧的问题是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今天又构思了一个结尾:
我又一次中风了。情况不太坏,脑子还能用。医生问我今年多大岁数了,我说我十岁,今年是1969年。他们说我老年痴呆,也有人说我疯了。其实他们不了解,我进入了一个自由的世界,我又重新活了一回。上天入地,古今纵横,遇见拜见会见接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离经叛道美轮美奂的事情。我给母亲买了钢琴,从此耳边总是琴声荡漾。我给父亲一个生日礼物,是一本我写的书;我有自己的家,有一大群孩子围着我吃饭,我做的饭菜美味无比,孩子们把碗都舔干净了……我看着他们嬉闹蹦跳,脸上慈祥地笑着。
谁的一生不是一本书呢?
2015年这篇散文参加了生命之歌文学征文,获一等奖。。
这里除了实话,没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