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民|​​声 惑

哈哈

丝路新散文

siluxinsanwen

白

1

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声 惑

菜场的喇叭又响起来了。

这个时候是早晨七八钟的样子。太阳的光芒，像射出的万根金针，刺向菜场里的人们。菜场里的卖菜人，起得是很早的。“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大概说的就是两类人，一类是六七点钟起来的买菜人，一类是两三钟起来的卖菜人。太阳是鼓舞人心的太阳，是催人奋进的太阳。

太阳是热的，声音也是热的。喇叭的声音，像游在水里的鱼，搅活了水。喇叭说什么？并不重要。其实，远远地听喇叭，是听不清的，只听见呜里哇拉的声音。喇叭不是以说话的内容来震慑人的，它凭的就是这种模糊的、高分贝的声音。形而上学的哲学理念，在此处得到了充分的运用。形式上的有，未必就是好。我有一个老领导，大家公认它是好领导，他总是微笑着，在公司里面巡视。他基本不发表意见，更不会训斥人，然而，他就是有一种威严。

印象中的喇叭，叫做高音喇叭。高音喇叭前端大张，后面渐小。这样的设计，便于声音的集中、扩散。高音喇叭代表的是一种权威，一种高端，一种至高无上的尊严。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小时候的一个梦，在梦里，飘来一只高音喇叭，它就架在我家房子的屋顶上。这个梦象征了什么？或许是象征我对权威的崇拜，或许象征我与权威的距离，因为高音喇叭最后又飘走了。

在学校。校园里的高音喇叭设在教学楼的正前方。记忆里，高音喇叭放得最多的是运动员进行曲。运动员进行曲是有激昂血液的功能的。进行曲一响，同学出操的时间就到了。同学从三楼，从二楼，从底楼，从各个方位的教室里涌出来，有的排着队，有的推搡着，有的说笑着，有的整理着衣服，有的急拔着鞋子。有一句说法，叫做火热的生活。其实，真正火热的，是人多如海的场面。这场面有一种感召力，一种吸附力，一种推动力，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让你身不由己地投入到其中。

一位老师用高音喇叭给我们上课，他是一位很有教学经验的历史老师，他教的学生，高考成绩曾连续几年超过了省重点中学，他的职称相当大学里的教授。“九一八”这一天，他给全校师生讲抗日的历史，类似于大学里教授给学生上大课。高音喇叭里老师的声音慷慨激昂，好像是回到了锋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战场，日本人的兽性、蛮狠，中华儿女惨遭蹂躏，奋起反抗。喇叭有时发出尖利的呼啸，震得同学耳膜鼓胀。历史原来可以讲得这么生动，讲得这么有煽动性。历史还原，是可以平复现实中人的心境的。正如老师所说的，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得不容易，能够坐在安静、高亮的教室里，是一种幸运。想想也正是如此！老师讲课回到我们中间，他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平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高音喇叭，在村里是常见的，它就架在一根很高的电线杆上。电线杆竖在田野里。高音喇叭是有广阔的背景的。这样的背景是丰富的，它蕴含着草木季节的变幻，土地气息的深沉，人居烟火的浓郁。高音喇叭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存在，它与拖拉机，与牛羊，与水车，与收割机不同，作为一种生产资料，后者虽然也确实常见，但他们通常都是默默无闻，与人们的正常生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因为结合太紧密，所以就不大注意到它。而高音喇叭不同，它是高高在上的。它俯视着人间一切，象一个检察官，审视着村里的日日夜夜，村里的日出月升，村里的树影摇曳，村里的灯火烟雾，村里的鸡鸣狗叫，村里的夫妻口角，村里的邻里纠纷。

少年的我，天真地以为，高音喇叭是自动响着的，稍微长大，我明白了，高音喇叭是由村里的一个神秘人物控制着的，它有一根长长的线，一直通到村委办公室。它是村里的神经系统，左右村人意识，影响村人观念，牵动村人利益的通知、命令、告示就由高音喇叭发出。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确认的通告，就是由高音喇叭发出的。当时听了这个通知，村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也预感到，一个轰轰烈烈的运动就要来了，有很多的矛盾要在这次分田中暴露出来，并且有待于处理。村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到了年终由村里的干部，挨家挨户收取农业税和统筹费。这是一个繁琐细致的工作。村里的干部通过高音喇叭讲话。他的话语抑扬顿挫，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很想认识一下，这位讲话的干部。我把它想象成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有高大的身材，穿毕挺的西装。有一个机会，我到了村里，那间屋子可能就是一个广播室。屋子很静，一张简陋的桌子，桌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应该是有些时间不用了。桌上一个话筒，话筒用一块红布包着。我想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就是从这个话筒里发出的。可是讲话的那个人不在。

正欲转身，听到有两人走来。一个女的说道：丁主任，明天播通知的稿件，已经放到你办公桌上了。

“好的。”

那个被称为丁主任的男人，五十岁左右，可是他的身材一点不高大，仅一米六吧，穿的也不是毕挺的西装，是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中山装已经褪色了，好像还不太干净。我真不敢相信，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是他发出的。

一个春天的下午，高音喇叭里播放过一个“今天晚上九队社场放电影《红牡丹》”话音未落，后面还有一个女人轻快的笑声，她大概觉得用很严肃的高音喇叭播放电影的通知很好玩。

我与高音喇叭亲密接触，是到了一家单位工作以后。我负责的是宣传工作。我办公桌上就放着一个话筒，高音喇叭就安置在职工食堂里。我没有想到神秘的高音喇叭竟然在没有预兆地到了我眼前。我同样没有想到，我们会从一个门外客变成操纵高音喇叭的人。我是有些紧张的，我不知如何适应这种角色的转换。

我习惯于把我的思想转化成文字。这种转换是含蓄的、静态的，它需要人的想象力，即便是笔下惊涛骇浪，也是无声处见惊雷。比如，我想云的姿态，于是我的笔下就写成“云充斥于天地间，向天升腾，向地飞奔。”我想花的情势，于是我的笔下就写成“花有与蜂蝶谈恋爱的意愿，它就故意张开花瓣，放出香味，于是蜜蜂来了，蝴蝶来了。”我想水的理想，于是我的笔下就写成“水以为人误会了它，它往低处流，不是它甘愿不求上进，而是人的方向感出了问题，为什么高处就一定是向上的呢？向低处就不能是向上呢？有的时候，高处在下面，低处在上面，要紧的是以什么为参照物。”

而把文字转换成声音，是外露的、动态的。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口才好，一个人口才不好。这其实是思维习惯的偏好。声音比文字更直观一些，它直入人耳，缺乏的是思考的余地，想象的空间。比如，描绘云的姿态，水的情势，水的理想，你如果用嘴说出来，就没有文字的美感。当然，我心里的想法，无法说服领导。领导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领导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

我委婉地提出，能否我写稿子，你再请一个会播的人播放。领导考虑了一下，那到哪里请这样一个播音人。是啊！播音也是一门艺术，一时到哪里去请这样的人才呢？领导最后说：还是你来播！

领导决定的事是不可更改的，我硬着头皮，算是赶鸭子上阵。不过，领导还是表示了一点担忧，这个喇叭已经好久不用了，我在这里呼叫一下，你去食堂听一下，有没有反应？我去了食堂，听见高音喇叭里有一个声音：喂！喂！喂！

我跑回办公室对领导说，听见了!听见了！听见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领导说，我下去听听，你在这里呼叫一下。

我第一次在话筒里开讲，心里“怦怦怦”直跳。我学着领导的呼叫“喂！”我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是对着一个古老的长廊，发出了真诚的呼喊，我希望听见从久远的历史深处的回音。过了一会，领导上来说，没有声音啊！看来这喇叭不好用了。

似乎这是对我的解围。我以后再也没有接触话筒，更没有在高音喇叭里讲过话。这次在高音喇叭前试播的经历，使我坚定了，从思想到声音，是有一个曲折的过程，这个过程很容易发生中断，发生障碍。

对于高音喇叭，我没有否定它，它大概是一个有着高超驾驭声音能力的人才能做的事。我有一回去外地办事，我走的是一个堤岸。我正走着，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喇叭里播放着一段钢琴曲，大概是《秋日私语》，其时正是秋天，堤岸外，江水浩渺，帆影点点，堤岸内，稻黄如金，风来稻香。这个播放钢琴曲的，是一个很有情调的人，他改变了我对高音喇叭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刻板印象。

高音喇叭也可以是艺术的，浪漫的，飞扬的！

作者简介

田福民，自2000年始业余写作，以散文为主，迄今为止，累计文字量200余万字。有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雨花》、《当代散文》、《人民代表报》及本地市县级报刊杂志。有部分作品获省市级征文奖。

丝路

新

散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