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者说
一直想圆满地写一篇以抑郁症为论述对象的文章,前一阵对自己说索性不如毕业论文来做这个。兵马虽未动,粮草可先行,不妨先把手边的材料归置归置,记下这点滴。
搜索“抑郁症”,看到的文献资料一类是科普性的,介绍症状、治疗等(如知网上的论文),一类是叙事性的,讲述体验与经历(如知乎上亲历者的故事),再一类则居于这两端之间,多以心理学视角切入(如knowyourself上的推送)。
耻感背后的权力
“第三年了。”受访者M解释道,“从那年暑假算起,到现在已经第三年了。没好,也没死。得病的事没对多少人说过,没告诉家里。
“说说心绪的变化吧,我觉得可以参考罗斯的死亡经历五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我一开始是着急,就是否认、讨价还价与沮丧的混合,身体和心理的变化猛然爆发,焦急地看病、解决。接着总是做不好,就有了愤怒,我那时候特别明显,现在偶尔也难免,觉得自己已经那么累那么难了:常常心口疼得像竹签在里面旋,每晚都是最多睡一两个小时就醒,还常有噩梦,心里面的绝望、无措和惶恐,是真的突如其来、漫无边际,自己已经好努力了,去改变、去接受、去做好多,可为什么还不能被放过,老天有什么招数,一次使完不就结了。到现在,慢慢地能接受。但自己道行不够,不是‘悦纳’那个意义的接受,有点儿破罐破摔的意思。
“好像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汪水,有的平静、有的清澈、也有的激荡,至于自己,酸涩、阴郁、冰冷,还黑暗吧。三年有度日如年,有一次次的哭,有想结束了就皆大欢喜,可到了现在,想就静静地受吧,不想想其他。虽然熬得挺累,可是就在离开之前,努力把能做的做好就是。这两天看《深夜食堂》,徐娇那集说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个任务,任务完成了就能回去了。我也是这样吧,肩住这病,为家里和自己做到点事情,到十年后要还是这样,就是选择离开,也可以接受了。”
M描述了从焦急、气愤,再到承受的心理转变。听的时候,发现她一直在回避一些敏感词汇,比如“抑郁”(用“这病”“这样”来替代)、再比如“死”(用“结束”“离开”来表示)。对此,联系到M连家人都没有告诉、对他人也只是透露部分的选择,我起初想用“病耻感”来解释,然而察觉到对抑郁症之病的耻辱背后,还有更多更深的权力运作值得关注。
耻辱是从互动中发生和创构的,由对“正常”的越轨引起(就抑郁症来说)。作为一种理想型,“正常”既是从实然中提炼出的普适规范,是可欲、合理的;也指从应然中演绎出的期待,它该被奉行、值得赞同。
由上文可见,抑郁症患者的自我往往被撕裂:一个是处于抑郁症状态的“不正常”的体验,一个是排斥“抑郁症”的概化他人的“正常”的评价。“正常”通过“正常化”的机制得以运行,它使“正常”成为应该的、正确的、好的,给人以合群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也使其对立面——“不正常”成为错的、不被接受的、感到羞耻的。这样,抑郁症患者的羞耻感,与其说是源于疾病本身,不如说是源于在权力规训下,被污名的疾病的社会文化性质。
社会交往的歧视
另一位受访者S讲述了自己作为抑郁症患者在与他人互动时的特殊感受:“我也加过一些QQ群,大家聚在一起互称‘抑友’,心态阳光的不多——可能多了就没病了吧,这既是原因,也是表现。大家普遍都说,得病后人际往往一团糟。在我,常常知道(自己有病)的人说的话到了自己耳朵,就全被理解为是‘你不对’的批评:你这样想不对,你那样想不对,你就是闲的,你哪儿有病,你想开点就好啦。对方可能并没有批评指责的意思,可怎么说呢?也不是给自己辩解,就是本来抑郁症就自责和愧疚、羞惭,一被指出来毛病就只会觉得是自己的错,然后又改也改不动,就越来越害怕这样的接触,也越陷越深吧。那时候看《丈夫得了抑郁症》里说‘我才不要努力呢’,真是好深切的关怀。
“我刚开始挺希望知道的人,能够承认、接受我有抑郁症的事情。道理就是,如果这一切难过难受是因为病——客观的、外在的,那就不是我的错了,那就可以找办法结束这一切了。可这心态也挺微妙,有点‘疾病获益’的意思,就是我想借有病来‘获得’些‘好处’:一是停下来歇歇,比如那时候总想肄业、退学、延毕什么的;二是有人能关心你,肯明白你的困境和挣扎,给你安慰和打劲。可是另一方面,自己又不能接受人们特别小心翼翼地怀着同情的眼光。总之可能对大家来说很轻易、很随心、很简单地能处理好的事情,自己都做不好,又总累得一塌糊涂、怕得无所适从。”
帕森斯提出“病人角色”的概念来观察患者的社交状态,而角色又有主次高低之分。如前文M的讲述所示,抑郁症病人这一角色具有一种统摄式的、总体性的力量,症状本身弥漫在患者日常的方方面面,影响也自然散布到了生活的角角落落;在他人的想象中,患病的后果更是被无限放大,以至于同情或鄙视,作为善意性歧视或敌意性歧视的表达,都在有意无意地疏离着患者,也就导致了S说的“害怕这样的接触”。文化性、社会性的歧视与互动性的歧视、他人歧视与自我歧视,这些宏观微观、外部内部的因素搭起的经纬网络,实现了对抑郁症患者的定位、定义甚至定型,也激起了我们洞悉患者处境的社会学想象。
而抑郁症患者角色所关联的“疾病获益”,既是对抑郁症的反抗——以一种特别委婉、隐晦且有限的方式,同时也是对被普遍言说的“你若懂我”和“(感到)孤独”的呼应。
小结
萧易忻将抑郁症的运作视为社会结构与社会建构的合力产物。这一疾病嵌入在现代化的社会和医学语境中,特别离不开个体化“在个体生命中去解决系统矛盾”的社会命题。抑郁症患者是边缘的,这反映在他们的遭遇之中;同时他们又是非边缘的,其所背负的时代困境与生命体验,以有些极端而特别疼痛的外显方式,映射出了我们每个人都多少被迫面对的、深重的疑惑和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