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襄公杀了鄫国国君祭神,却为何认为自己一点不残暴反而很仁义?

春秋时代的带头大哥之宋襄公篇(5)

主笔:闲乐生

齐国霸业衰弱后,实力二流的宋国竟爆发了野心,宋国国君宋襄公觉得自己在中原诸侯间本就爵位最尊(公爵),在齐桓公组织之华夏联盟中,也向以老二自居,如今老大退居二线,其他小弟又畏畏缩缩,老二不站出来代理老大继承霸业怎么行?

当然,光是安定齐国社稷这一项仁义功名,就想称霸于诸侯,显然是不够的,宋襄公于是决定继承并发扬“原老大”齐桓公的优良传统,举行盟会,团结与国,继续大力推行仁义,以求逐步确立宋国在诸侯间的领导地位。

在后齐桓公时代,中原诸侯失去主心骨,立时形成一片散沙,天下秩序重陷紊乱,齐国霸业消亡的后遗症逐渐显现——邢国投靠狄人,共同入侵卫国;郑文公去楚朝贺,投靠荆蛮;楚国持续打击“江汉诸姬”的领头羊随国,淮夷又接连进犯鄫国(今山东峄城东)——齐桓公四十年来努力经营之团结,已成土崩瓦解之势,于是夷狄各族卷土重来,氛尘漫天更胜当初,国际局势急转直下,诸夏小国水深火热,各大巨头又噤若寒蝉但求自保;值此万马齐喑之刻,宋襄公勇敢地站了出来,将齐桓公丢下的那面残破的大旗举起,在荒芜的乱世中孤独呐喊,却只闻旷野寂寂,无人喝彩。

图:宋襄公雕像

宋襄公与齐桓公的称霸举措都是盟会,但路线稍有不同。齐国国力雄厚经济发达,可以胡萝卜大棒双管齐下,行尊王攘夷之道称霸天下;宋国地处中原东南,为抗击南蛮与东夷之第一线,加以国力不济,所以只能行外交之手段,寄希望于以仁义感服蛮夷,这当然很不切实际,但也实属无奈之举,因为除此之外,宋襄公恐怕也没有其他争霸的资本了。

于是在宋襄公十年(公元前641年),宋襄公广约曹、腾、君邾、鄫等东方小国会盟于曹国南鄙,共谋仁服东夷之策,却没想到各国都非常不卖面子,不来的不来,迟到的迟到,宋襄公出离了愤怒。

首先是身为盟会举办地的曹共公,竟不肯致饩(即为盟会提供饮食),毫无地主之礼,这可把宋襄公气坏了。曹国虽然是周文王六子、周武王仪仗队队长叔振铎的封国,根正苗红,但爵位只是伯爵,领土很小,常年跟着齐桓公与宋襄公混,去年还屁颠屁颠地跟着宋国去平定齐国之乱,可以说是宋国的头号小弟,现在居然敢如此无礼,宋襄公为此勃然大怒,但鉴于盟会尚未结束,所以暂未发作。

好,我忍!

宋襄公口念“仁义”二字真经,强忍心中怒气,想等开完了会再说,却没想会期已至,诸侯中却只来了一个小小的邾国国君邾文公(子爵),其他诸侯一个没到。邾国在今山东邹县东南,乃颛孙之后的一个小部落,西周初年加入华夏,成为鲁国的附庸,齐桓公称霸后,邾国国君为齐桓公的霸业四处奔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齐桓公大发慈悲,奏请周天子封他为子爵,这才成为独立的国家。这样一个小人物,实在撑不起场面,宋襄公无奈,只好拖延会期。

好,我等!

一直等到该年三月,滕国(今山东滕县东南)国君滕宣公才姗姗来迟,带着满脸歉意的笑容,正要上前打招呼,宋襄公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命令:迟到了还好意思笑,来人,给我绑了!

妈的不忍了,老虎不发猫你还当我是病危啊!滕国虽然是侯爵,但始封之君叔绣只是周文王的庶子、周武王的卜正,国小力弱,如今还敢迟到,不给点颜色看看是不行啊!

宋襄公不忍了,但是还得等下去,因为此次盟会的主角鄫国国君还没来,淮夷屡次进犯鄫国,襄公所以才召集诸侯欲求解决之道,鄫子(也是子爵)不来怎么成?

鄫国也是一个小国,但历史悠久,是夏少康之幼子曲烈的封国,历夏、商、周三朝,存世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不应该这么不懂事吧。

但宋襄公等啊等啊,一直从三月份等到六月份,等的春去夏来百花残,鄫子依然不见踪影。

妈的不等了!再等下去都橘子红了,宋襄公的耐心已丧失殆尽,只得先行与曹共公、邾文公歃血为盟,将曹南之会草草收场。

此次曹南之会,比齐桓公的首次北杏之会还要失败,失败中的失败。

一直等到六月二十一日,鄫国代表团这才慢悠悠地走到曹国南边儿的邾国,此时曹南之会早已结束,鄫子为表弥补,于是要求单独与邾文公会盟。宋襄公却命令邾文公把鄫子给绑了(注1),送到雎水(古代名川,位于宋都之东南)河畔去祭神,以此仁义之举,来感服东夷。

注1:邾文公对抓捕鄫子这么积极,并不是完全听命于宋襄公,也因为两人本来就有仇怨。原来,鲁僖公有一女名季姬,本已许嫁给邾国,她却自己跑到鄫国,鄫子竟然还接受了,这也可算是夺妻之恨。

看到这里,大家一定弄不懂了。啥,杀一国之君以祭神,宋襄公还认为这是仁义之举?如此“仁义”真是千古未见。

我们不了解宋襄公的杀人动机,更不了解宋襄公奇怪的“仁义观”,这是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与宋襄公所处的时代太过久远,千年隔阂,观念当然天差地别。

宋襄公只是一个活在过去活在梦中的老古董,却不是一个变态狂魔,这世上所有号称仁义的历史罪人都有其冠冕堂皇的犯罪动机,宋襄公也不例外。

我们前面已经讲过,殷人尚鬼神,尚到一种非常离谱的地步。据史料记载与考古发现,殷人祭祀鬼神,不仅用活牲献祭,而且还用活人献祭,不仅用活人献祭),而且用贵族献祭(注2),他们认为人牲越尊贵,鬼神就越开心,最隆重的祭祀大典,甚至将整支的军队献祭(注3)。这种神权至高无上的观念不仅与周人的重民思想背道而驰,恐怕也是殷商王朝众叛亲离最终灭亡的重要原因。

注2:在殷墟考古发掘的M1001号墓冢中,我们发现了殉葬者超过164人,其中有少量纳于棺中者,应为商王的近侍或亲贵。其余殉葬者则大多尸骨不全,身首分离,盖殷人有人头作祭的习俗。他们应该是在墓中当场被斩首,鲜血渗透到泥土里,痕迹还能辨认得出来,大概刀斧手技术不佳,有的骨架还留着下巴。

注3:这一般发生在宫殿与宗庙的奠基仪式上,称“地镇祭”。殷墟发现有五十多座宫殿的地基遗址,在断定是一座宗庙的建筑物下面,整整齐齐地埋着一个军团的队伍,从指挥员到士兵,一共八百五十人。看似士兵的许多人都没有脑袋,有脑袋的应是军官,因其头盔上装饰有铜铃或贝壳。从该考古发现也可以看出,殷人对宗庙祖灵相当重视,为避免其遭受恶灵或蛊毒的侵犯,竟不惜将全副武装的整个军团杀死埋在地下。

所以华夏诸侯一般都不用活人献祭的,即便用,一般也是用奴隶;只有与殷商一脉相承的蛮夷部族,以及蛮夷风气浓厚的秦楚等国,才有杀死贵族作为人牲或人殉的惯例(秦国的人殉直到战国秦献公时才取消)。鄫国从商汤时期就是殷商的附属国,身为殷人遗民首领的宋襄公认为自己对鄫子有理所当然的生杀处置权。而宋襄公杀鄫子所祀之雎水神,就是宋人与东夷人共同信仰的重要神祇。东夷本与殷人同源,宋襄公重归传统,杀鄫子献祭,显然是想重修他们殷商遗民与东夷部族的旧好,以求华夏蛮夷大和解,而宋国也可以借助东夷的力量,成为中原霸主。这在宋襄公这个老古董看来当然是仁义,却没想到时代已经变了,他这样的举动只会大失人心而已。

事实上,宋襄公的倒行逆施之举,在宋国统治集团中也不乏反对的声音,这里面的代表人物,就是公子目夷,目夷说:“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义士犹曰薄德。今一会而虐二国之君,又用诸淫昏之鬼,将以求霸,不亦难乎?得死为幸!”你看,目夷的观念就比宋襄公进步多了,首先,刑拘诸侯,这是周天子才有的权力,宋襄公爵位再高,也不能僭越;而且,我们虽然是殷商遗民,但现在也算是周人,而在周人看来,祭祀是给人祈福的,人才是鬼神的主宰,鬼神反而地位更低,它们又怎么能接受活人的献祭呢,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宋襄公想要这样去当霸主,恐怕很难。这样胡搞,宋国不灭亡,就是万幸了。

看来宋人也不是个个老古板,公子目夷就很容易接受新思想,蛮懂得与时俱进的嘛!

但是很可惜,执拗的宋襄公对于这些声音根本听不进去,他称霸的雄心与幻想的仁义已熊熊燃烧,无法浇熄,他决定一条道走到黑,不管不顾的继续仁义下去,殊不知他的所谓仁义,不仅已被后人解读成伪善,甚至已被斥责成残暴了。中国历史上残暴的人很多,但像宋襄公这样残暴却自称仁义的人却很少见,于是千年骂言,缕缕不绝,大体认为宋襄公为王莽、岳不群之流,外仁内狠的伪君子尔。

一般说来,传统是一种财富,它给后人提供了办事的丰富经验和教训。但是,倘若这个包袱过重,就会束缚人的手脚,限制了人的进步和发展,宋襄公的残暴就源自此。所以历史中才会出现这种怪现象,有时明显是错误的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还有人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仁义无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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