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小楼
大楼小楼所在的山谷盆地,虽然四周都是山,但是因为足够宽大和平坦,所以生活久了就没有什么山地的感觉,好像自己这里本来就是平原,是不必爬高走低而一直平平坦坦的平原。
实际上包括大楼小楼和神星镇所在的整个巨大的山间盆地,是由平原进入太行山区以后第一个圈形的谷地。两条河道分别从北部和西部冲刷着青石的河床汇聚过来,向唯一的开向东部平原的山口而去。
这里既有山高水远的封闭感又始终是有平原上的交通与耕作的方便,是一块在古人眼里的风水宝地。保定的开城之官张柔就把墓地选在了山口处的北山下。前有河道后有圆润的山丘,看得见平原,也一直有身后的群山稳固的保佑。
当然,说这个巨大的盆地里的交通方便,也仅仅是说在这个盆地内部,或者说从盆地里到平原上去的交通方便;向西向北向着更高的山里去的路,都已经是典型的山麓,一直到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神星也还一直是深山区的人们需要翻山越岭骑着驴推着小车才能以步行状态抵达的第一个交通起点。神星不仅有公路,还因为兵工企业惠阳厂的存在而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铁路。在山区,这是比一般的县城还方便的,客运交通可谓发达。
当年母亲来保定上学,姥姥来探望,都是姥爷推着小车一直翻山越岭地爬山走小道,走一天才走到神星。住一夜,第二天再坐上前往保定的车。而我小的时候神星已经不再叫做神星,而是叫做红星了。公路虽然已经向着山里延伸,但是每次走到红星,都因为是真正进山的开始之处,看着周围的大山逐渐压过来,惊慌和惊喜的感觉至今历历在目。
现在我这样叙说着这一方土地上的地理形势,所以能够如数家珍,并不是因为从小就有多次坐车、骑车穿越这个盆地去往北部深山区的姥姥家的经历。所谓身在山中不见山,只有最近一次舍开大路,穿过小楼到了整个山谷盆地的南山坡上,有了俯瞰整个山谷的宏观视野以后,才比较真切地将整个地理形胜看了个清楚。
如今的公路加宽捋直将训口大坡削矮,所有既往的颠簸和坎坷都已经成了可以一掠而过的坦途。不过铁路已经废弃,从西南到东北,大山肚子里钻出两条隧道,一道是高高架起来的地上河南水北调工程,一道是车辆永远川流不息的京昆高速。这两条斜着穿破了整个山谷盆地的巨大水泥通道,将几千几万年以来安静安详的山谷盆地的寂寥彻底击碎,原来山地的宁和与平原的方便两者兼而有之的优势,顿时减去了不少。大楼小楼之间的南山坡上原来修建的俯瞰整个山谷盆地的别墅,很可能就是因为这种地理形势的被突然破坏而失去了继续开发的价值。
站在这开窗向北的山坡小楼里,宽阔的视野依旧很吸引人,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看上很长很长时间,但是脚下京昆高速喧嚣不已的车流之声也成了挥之不去的噪音伴奏。这种噪音所影响的绝不只是山坡上的这些小楼,山坡下的大楼小楼村的居住质量也肯定大不如前。
好在年轻的一代都有着离开家乡奔赴城市打工的经历,对于城市里比这要放大多少倍的噪音早就有了熟视无睹的适应性;只有那些原来一直住在这里,在修建高速之前后一直住在这里的人,才会因为对比而不安起来。不安又能怎样,所谓时代所谓发展,就是让人不得不接受。在越来越便利的同时,不得不接受越来越失去旧有的天经地义的好环境好空气好山好水好心态。
这一天出来爬山是妹妹开车,带着父亲和自己,一家三口同行的。父亲站在南山的山口上回望着东边另一个小了很多但是更接近平原的山谷盆地,望着那个盆地里成排的红砖红瓦的好像是一片营房的废墟的平房说:58年前的1958年,我们背着行李,翻过山口,步行通过小楼大楼到魏庄大炼钢铁,好像走的就是这条路……
为什么不走山口那么宽的平地,要翻山口走?妹妹问。
爸爸无法回答。半个多世纪过去,当时的山川地理形势与今天相比到底发生了那些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已经无据可考。是不是山口全部为河道所占,水势很大,无路可走?在如今这个干旱的时代里,丰水时代中的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他只是清楚地记得从三月份大炼钢铁到八月份,突然一个命令就全部撤离了。撤离以后那个他们亲手建起来高高的烟囱,又屹立了几乎五十年才最终在前些年被推倒。
一个人的生命和生活,总是在时代的洪流里沉浮着的。。这样一片山谷,带着曾经的记忆,几乎是必然地镶嵌到了我们每一个和它有关的经历里;成为记忆的触发点,成为生命得以附着的痕迹。
时间和环境便是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