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椅架上的几个蝉蜕

即使是酷暑中的早晨,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之前,河边树林中也还是非常宜人的。大自然本来的适宜人类生存的本性,至少在这个时间段里还没有被遮蔽。

在这宜人的早晨的树林中,只有骑车的跑步的偶尔经过。像这样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来找蝉蜕的,就我一个。

扫地的大嫂大约是看着稀罕,便很自然地问是找什么。马上就说过去知了猴儿皮儿很多,哪里都是,现在很少了。是啊,夜里到处都是打着手电来找猴儿的,猴儿被抓走了以后,也就没有知了猴儿皮儿了。现在的人啊,什么都吃,吃了以后什么病都得;可还是什么都吃。

大嫂一边说,一边用宽大的扫帚将高高的树干上的一个蝉蜕给打了下来,刚打下一个来,又看见一个,又打下来,又看见又打下来。连她也一边打一边笑了起来。这期间她不断用搭在脖子里的毛巾擦着汗,不过太阳还没有完全照耀上来的时候,连汗水似乎也并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人们还很有心情说话,说自己的感慨。

一个背着手的大爷也凑过来,接着话茬说,他们村四十多岁就已经半身不遂脑出血的就有好几个,轻一点的走路一瘸一拐,重一点的只能卧床。以前吃什么,有山药就不能吃窝窝头,窝窝头都是好的;那时候吃个知了猴儿还是补充营养。现在人们吃什么,成天大鱼大肉,还要吃这知了猴高蛋白,不生病才怪!而且还是杀生!知了猴在地下七年,好不容易爬出来,还没有变就被捉走了,真是作孽!找知了猴儿皮儿好,废物利用,物尽其用。

他的白色上衣在这早晨宝贵的适宜里显得很清爽,很清爽的白上衣一直与我在树下低头寻找的脚步相一致着,越走越远。我偶尔瞄一眼,还能看见自己的自行车远远地在树林边放着。这个时间应该是安全的,尽管没有上锁,尽管后车兜里有各种东西甚至还有钱包。不过在这样难得的早晨的清爽和难得的没有障碍的对话里,这一向紧绷的防盗的神经似乎也是完全可以放松一下了。其实后来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远处没有上锁的自行车,后车兜里还有钱包的自行车的危险之境。及至终于转回去的时候,要推了车子走了,也没有意识到这中间自己和自己的财物之间有过相当漫长的互相不能望见的危险的完全隔离状态。

让自己突然意识到这曾经的隔离的是车后兜上放着的几个蝉蜕!这几个蝉蜕让人一喜又一惊!毕竟一直在寻寻觅觅,现在得来全不费工夫,赫然就在自己的车子上,怎能不喜!而惊的则无非是自己完全没有看见有人曾经如此靠近自己的车子。

这应该是刚才那位大嫂在自己离开之后又发现的蝉蜕,甚至是她继续用扫帚从高高的树干树枝扫下来的,然后就给我放到自行车后架上了。这样质朴的善意实在让人感动,但是也证明当时车子已经完全在自己的视野之外,这让人很有点后怕。

我们已经习惯于防备,防备来自环境中的、来自他人的最大的恶意,而对哪怕最小的善意都已经没有奢望与期待了;那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是非正常的奇迹。不管是恶意还是善意,其实都不过是超过了我们的掌控的不可知,而任何不可知和不确定都是现代人所深深恐惧着的。在这个越来越有计划可依,有诸事可预订的世界上,我们的恐惧更多的是来自他人的不确定。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他人”都最大程度地确定刚起来,确定互相待之以善意,哪怕是以最小的善意相待的时候,才是整个社会的真正进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于给这种理想中的进步做了最脚踏实地的淳朴贡献的那位扫地的大嫂,我心怀无限的感激和感慨。尽管短暂的早晨已经结束,汗水已经重新浸透了衣衫,但是酷暑中的时间已然少了几分煎熬,多了无限惬意。

屑小之善,亦可传递无限温暖、无限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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