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00
赠宋悌芬淇君索观谈艺录稿
微言妙质得谁如,年少东来信起予。将母呕心休觅句,绍翁剖腹肯留书。人癯恰办竹兼肉,文古能穷柳贯鱼。疏凿诗中惭出手,君家绪有茗香馀。
【笺说】
钱先生1938年回沪与冒效鲁重逢,后者督促钱先生撰写诗论,认为“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钱先生“因思年来论诗文专篇,既多刊布,将汇成一册。即以诗话为外篇,与之表里经纬也可。”于是在蓝田师院除自印《中书君近诗》外,又有了《谈艺录》的写作,钱先生自言:“比来湘西穷山中,悄焉寡侣,殊多暇日。兴会之来,辄写数则自遣,不复诠次。”(见《谈艺录(补订本)》前言)
据吴忠匡回忆说:“《谈艺录》也是在这一时期草创的,用的是小镇上所能买到的极为粗糙的直行本毛边纸。他每晚写一章,二三天以后又修补,夹缝中,天地上,填写补缀得密密麻麻,他每完成一章,就交给我阅读,陶潜、李长吉、梅圣俞、杨万里、陈简斋、蒋士铨等章节是最先写成的,我都有过录本。”这就是在湘西蓝田写作《谈艺录》的情况。
在上海沦陷期间,困居沪上的钱先生仍然继续撰写着《谈艺录》,他说:“(《谈艺录》)始属稿湘西,甫就其半。养疴返沪,行箧以随。人事丛脞,未遑附益。既而海水群飞,淞滨鱼烂。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可见是完成于上海。
在此时期,宋淇与钱锺书过从甚密,几乎每周即去钱府“受教”。宋琪,字悌芬,原名宋淇,又名宋奇,浙江吴兴人。先后就读于上海光华大学、北京燕京大学西语系,获荣誉文学士,毕业后留校执教。抗战期间从事文学活动,编有舞台剧《皆大欢喜》等。1948年到香港定居从事翻译、电影编剧、《文林》月刊主编等工作。1969年至1984年在香港中文大学任职。退休后致力于著译。宋淇到香港后,钱宋二人即不相联系,直到1979年后,二人才得以再相互通信,一直延续到1989年钱锺书先生逝世,亦见二人友谊之坚牢。
1942年,在上海的宋琪听钱锺书谈诗且有《谈艺录》之作,故索观书稿,钱锺书于是有此诗之作。
微言妙质得谁如,年少东来信起予。
首联上句说,我的含有微言大义的诗论,能得到深知的知音,会是谁能如此呢?
“微言妙质”,此句化用王安石《思逢原三首》之二:“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
“微言”,精当而含义深远的话;汉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书》:“及夫子殁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
“妙质”,比喻难得的知心伙伴;语出《庄子·徐无鬼》载,匠石运斤(斧)成风,可砍去郢人鼻端上如蝇翼大小的白垩,对方一动也不动。后来宋元君再让他表演,匠石说自己技艺还在,但“臣之质死久矣”;“质”,砧板之义;指匠石运斤的对象郢人。
王安石的这两句诗是称,王逢源为自己的难得知音,只有故人能知自己的微言。据宋《王直方诗话》一六则载,王逢源不厌人及门进誉,“大署其门云:'纷纷闾巷士,看我复何为?来则令我烦,去则我不思。’”可见其人之孤傲不群。钱先生大约是对王逢源此种行为的认同,留有深刻印象,于是就以此来比拟宋琪。
“得谁如”,即有谁能如此。“得谁如”之“得”,乃有之义;《經典釋文·論語音義》引《述而》:“我三人行,必得我師焉。”今本《論語·述而》作“必得”作“必有”。
下句写道,有个年少的人向东来,确是能启迪与我。
此句化用王安石《示公佐》:“残生伤性老耽书,年少东来复起予”的下句。钱先生引用此诗,当也是王安石的上句有“老耽书”,正与钱先生性情相同,而宋琪比钱先生小9岁,时正23岁,所以王安石下句的“年少”,正好指宋琪。
“东来”,向东而来;据冯晞乾在2011年4月12日《南方都市报》刊文《宋家父子与钱锺书》云:“他其实自北平来沪,地理上不算'东来’,但钱先生素来主张作诗忌死心眼儿,曾对杨绛说'做诗只是做诗而已’(语见《我们仨》),我们解诗的也不必斤斤计较。”(按此首诗的笺说,亦多有参考冯文。)钱先生此句也是语出王安石诗句“年少东来复起予”,也沿用了“东来”一语。
“起予”,得他人教益而有启发;语出《论语·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首联二句是对宋琪总括的称赞,以及对自己的帮助。
将母呕心休觅句,绍翁剖腹肯留书。
颔联上句写道,宋琪在奉养母亲,就不要呕心沥血地苦心作诗。诗句按意义,句序为:“将母休呕心觅句”。
“将母”,奉养母亲;语出《诗·小雅·四牡》:“王事靡盐,不遑将母。”
“呕心”,形容苦心努力作诗;语出李商隐《李贺小传》载,李贺作诗苦吟,其母谓:“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始已尔!”
“觅句”,指诗人构思、寻觅诗句;杜甫《又示宗武》诗:“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
此句规劝宋淇刻苦为学也要注意身体。在上海时,宋淇确实得过肺病,他曾对张爱玲说,“凡是希奇古怪的病,我差不多都生过了。”
下句写道,你要承继先人的胸中所学。
钱先生对此句有自注:“君先人宋春舫先生藏西籍书甚富。”宋琪的父亲宋春舫,幼号“神童”,曾留学欧洲,攻读政治经济学,精七国语言。1925年因肺病,迁居青岛养病,斥金修筑著名藏书楼“褐木庐”,收藏了大量的西洋戏剧典籍,他因而被誉为世界三大戏剧书刊藏家之一。而宋琪的研究与事业与其父的学问研究在方向上大体一致,所以钱先生建议其要“绍翁”。
“绍翁”,即承袭先人的志向或事业;“绍”,继承;清俞樾《茶香室丛钞·八大王之子》:“亦可见其清狂不慧,不足绍其父之遗风矣。”
“剖腹肯留书”,本义为愿意剖腹把腹中书留与后代;比喻先人殷切希望后来人继承其所学。语出元好问之兄元敏之《读裕之弟诗藁有莺声柳巷深之句漫题三诗其后》诗的第二句的自注:“传家诗学在诸郎,剖腹留书死敢忘。(先人临终,有'剖腹留书’之语。)背上锦囊三箭在,直须千古说穿杨。”而“剖腹留书”显然亦是由“腹中书”变化而来,“腹中书”此语,出《世说新语·排调》:“郝隆七月七日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人癯恰办竹兼肉,文古能穷柳贯鱼。
颈联上句写道,宋琪人清瘦,正应该是爱竹又要吃肉。
“人癯”,身体清瘦;宋仇远《剪白须》:“无肉令人癯,眼昏妨读书。”古人多推崇人清瘦而有风雅之姿。
“恰办”,正该操办;“恰”,正该;“办”,置办;宋陈宓《春盘》:“素盘恰办饥雷鸣,饱觉春阳满枯腹。”
“竹兼肉”,既爱竹又吃肉;化用苏轼《于潜僧绿筠轩》:“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苏东坡这里是要求人宁可饮食无肉,也不能丧失人的气节。但他认为两者不能兼得,所以苏东坡的诗的后两句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这是说,面对高材直节的竹子,还食肉大嚼,怎么能成为“骑鹤下扬州”的仙人呢?
钱先生在这里说,要两者兼而有之:既吃肉,又要居有竹。这就不是故作清高之论,而又易于为人所接受,中道而不偏枯。其实,苏东坡此诗,是为了突出竹,才说“宁可食无肉”,要知道他也是喜欢吃肉的,不然哪来的名吃“东坡肉”?而他本人,也是“不癯”的。于此也可见,苏东坡完整的见解,也是要“不癯不俗”而“竹兼肉”的。
钱先生的“竹兼肉”,是他一贯的主张,早年在欧州,他在《戏赋一首》(代拟题)就主张,人不可“食色天性度外置之”,并说,“余周妻何肉,免俗未能”,“党家故事,折衷最宜。……不癯不俗,吾与坡兮。”
此上句是建议宋琪既要有松竹的直节之气,又要注意饮食。
下句写道,为文古雅,能忍受清贫的生活。
“文古”,为文古雅;陆游《程泰之尚书挽词》:“文古唐元结,经明汉仲舒。”
“能穷”之“穷”,是“穷而后工”的穷,指清贫的生活;苏轼《僧惠勤初罢僧职》:“非诗能穷人,穷者诗乃工。”
“柳贯鱼”,以柳条把鱼贯穿起来,形容清贫的生活;语出《石鼓文》:“其鱼维何,维鱮维鲤,何以贯之,维杨与柳。”后人多用此典,黄庭坚《再答冕仲》:“他日过饭随家风,买鱼贯柳鸡着笼。”钱先生是用“柳贯鱼”,来具体描写“能穷”的状态,使之形象化。
颈联两句,句句都是既写其生活或文风,又写其性情与品格,两者兼写,融为一句。这既是对宋琪的评价,也是一种瞩望。
疏凿诗中惭出手,君家绪有茗香馀。
尾联扣回到诗题。上句说,自己论诗谈艺,惭愧没有那一双犹如疏通河道的妙手。
此句化用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第一首:“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疏凿”,本指疏导打通河道,如陆游《登灌口庙东大楼观缗江雪山》:“禹迹茫茫始江汉,疏凿功当九州半。”元好问借用来指论诗谈艺,辨析正伪。钱先生也在后来的《赴鄂道中》再用此词:“只教疏凿别清浑”,也是用在谈艺上。
“惭出手”,就是指的“惭出疏凿手”。全句按诗意,应为“惭出诗中疏凿手”,这是说出手谈诗,自惭能力不够。
下句说,你家中自有宋大樽《茗香诗论》的论诗传统。——言外何必索观我的《谈艺录》呢?
“茗香”,即清乾隆年间文学家、藏书家宋大樽,字左彝,号茗香、名香,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著有《茗香诗论》。
“绪有馀”,即有馀绪。“馀绪”,即流传后世的东西;《咫尺偶闻》卷三《东城》:“方光绪初元,京师士夫以文史、书画、金石、古器相尚,竞扬摧翁大兴、阮仪征之馀绪。”
此末句说,你宋家自有论诗的家学传统,流传于后世。没写出的那意思是说,我的《谈艺录》哪值得你“索观”呢!
尾联二句一句自谦己作,一句称扬宋家传统,结得得体而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