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笔记:珠江岸边的人们(下)
梁东方
台风过后,江边还留有很多巨大的树根,树干树枝树杈树叶都已经运走了,这些巨大的树根就留在了原地,算是对那场剧烈的台风的一种直观的记忆。人们走过这些树根,坐在这些树根身边,除了新来的人会感叹一下,本地人已经见怪不怪。以广州湿润温和的气候,重新长成一棵大树虽然也需要很多年,但是总之会比北方要快得多,也笃定得多。
大树下的阴凉还会重来,但是需要时间。只有大桥底下的阴凉是确定的,是永恒的。和北方、和别的城市一样,在珠江边越来越多的大桥下面,是比之在空间很有限的树荫里更能容纳人的地方。广州大桥、海印大桥、江湾大桥,每一座桥下都有“屋檐”,都有相对比较大的场地,都有很多需要一定场地面积的运动:几个人围城一圈踢毽子的,打羽毛球的,站成前后好几排唱老歌的,当然最多的还是跳舞的。
大多数广场舞交谊舞都是在大桥下面展开的。每一摊舞蹈都有自己的音响,播放出来的节奏感鲜明的音乐声音都很大,但是声音和声音交叉以后就显得有些混乱。可是人们就是能这样在“混乱”而巨大的声响中,处变不惊,只听自己想听的那一个,按照那一个的节奏节拍一招一式既认真又尽情挥洒地舞蹈着。
每一摊舞蹈都是有严格的界限,虽然外人看不见这个界限在哪里,但是所有参与跳舞地人都已经约定俗成地知道。这也就是声音混乱舞蹈摊子很多,但是大家都能相安无事的原因。
在一座巨大的现代化城市里,每个人的公共空间都很有限,在公共空间里活动的互相影响势所必然。能这样自然而然地尽量做到不互相影响,已经是一种极致。
珠江很宽阔,水中还有船。所以主城区段没有见过游泳者。但是稍微离开中心城区一点,过了广交会码头再向东,江边的陡岸上开辟有下水的台阶的地方,就出现了游泳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岁数都已经不小。但是每天来江边游上一会儿显然已经是多年的习惯。在榕树下的石凳旁脱衣服换衣服的时候,他们有说有笑,算是一种因为共同爱好而凑在一起的聚会。江边所有的活动,几乎都具有这种陌生人因为共同爱好而凑群的自然的兴趣组织的性质。
人类交流的本能,互相看到并且互有认知,在对他人的关照中确立自己的位置的本能,在这些场合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家打招呼的方式都是“来了!”或者“怎么好久不来!”尽管他们说的是粤语,但是从情态上判断,也一定是这两句话。在这一点上,南北无差异,世界无差异。
当然,游泳的互相交流互相观看之中还有一种很特殊的情况,那就是互相能看到对方几乎全裸的身体,互相对对方都已经到了最大可能地开放状态。这应该是有助于大家交流,因为一起运动本来就最能显示每个人的真实状态,游泳就更是如此了。
江边除了明确地参加各种自己感兴趣活动的人之外,还有更多的人实际上只是随便走走。因为沿着江边有地铁车站,有沿江有轨电车,还有公交车,交通非常方便。而共享单车是直接可以骑到江边沿着江岸走的,随走随停,给长距离地观察提供了最大的方便。
一群统一都背着大大的双肩挎的幼儿园小孩儿,在前后两三个老师的率领下来到江边。它们像是鸟儿一样的叽叽喳喳,又像鸟儿一样聚群、排队和一个挨着一个。迤迤逦逦地在花草灌木之间行走跳跃匍匐打滚,总的方向却一律都是以他们的身高还一点儿也看不见的珠江。
珠江边虽然也有穿着短衣短裤的年轻时尚跑者,也有全身披挂的年轻骑行者,但是总的来说是老人和孩子的天下,是位于人生两端的年龄段里的人的世界。
不论什么年龄段,人们愿意到江边来做这些事,一是因为江边有空地方,再就是因为江边时时可以抬起头来看到浩大的江面,看到城市里不大容易见到的辽阔的天地。
这是一条大河赐福给一座城市的诸多福利中的,一种。它平常而重要,已经融化到了人们的行为习惯之中,成为人与城市紧密衔接起来的直观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