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笔记：重元寺

梁东方

西方的教堂虽然也不乏山水之间的建筑，但是更多的还是紧密地与人居在一起，时时刻刻以对人类的救赎为己任从而也就一直驻足以在人间的方式存在着。而我们的寺庙则总是让人觉着它们更重出脱与超越，从一开始就保持与红尘的距离，物理距离之上就是心理距离，只有这样才好呼应天地、开解人生。

所以传统的寺庙，常在名山大川之间，常在风景名胜之中，这既是宗教教义的要求，也暗含着一种用地理位置来为自己增色，增天然之色，同时客观上便是在实现于大自然的宏伟奇崛处建房子居住的浪漫理想。

这样的时候，往往只有以宗教的名义行之才可以实现，也才可以让从公众机构到一般人都普遍接受。这是寺庙作为一种宗教建筑往往还有人间不具备的审美功能的所在。

重元寺作为阳澄湖中的海天佛国之所以能吸引人看了介绍就愿意来走走看看，不能不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广袤奇特的地理形胜所决定的审美期待。因为对于一般人来说，尤其是对于北方缺水地区的人来说，不管以什么名义，能在浩大的水域之中居住下来，并生息于此，都是理想中最美的一款生活格式。

在通过阳澄湖大桥，于两侧都是浩瀚如海洋的水面上飞驰之后，沿着水中的堤坝拐向翘角飞檐高耸于水平面之上的重云寺去的时候，有一座赫然的高大佛像，但是因为身处路口地带，而且在更高的居民楼的对比下，好像失去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带了明显的民间性。

相比之下，重元寺所在的湖中的这片净土果然是气息祥和。寺前宽阔漫长的引道在到了检票口的时候，连续有几棵高大的大柚子树；黄色的大柚子高挂在绿叶之中，成为大致上已经没有了花，尤其是没有了木本大树上的花的冬天里的如花一景。这时候的柚子，既是看黄橙橙的颜色、圆滚滚的形状，也更是闻清香的味道。在北方人看来，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居然在冬天还有这么大的果子挂在高高的绿叶丛中，像人造的灯笼一样，却又比灯笼更像是一种神迹。

几个外地游客从地上捡起也许是刚刚掉落，也许是早已经掉落的柚子，欣喜地把鼻子凑上去使劲地闻着。北方口音的检票保安饶有兴致地过来解释说：吃不得，闻着不错，拿走吧。游客连声道谢，保安很仗义地说没事，拿走。这难道是寺庙保安和一般的保安不大一样的地方？

这个疑问进了大门以后立刻就有了解答：在向一位南方口音的保安询问素斋还有没有供应的时候，他先是听不懂，后来明白就是问吃饭的地方，马上就连说带比划地指着寺庙小门进去的靠右侧的那个方向，说要快，马上可能就要停止了。一边说还一边率先绕过香火旺盛的长条形的香炉，绕过纷纷上香的信众和游客，一直把我们领进了大庙的院子里，指着不断有人迈着缓慢地步子走出来的一个月亮门说，就是那里面，快去。

及他人之所及，将帮助进行到底，这是宗教场所的信念贯彻到百姓中来的时候的最朴素的民间性。以这样的民间性弥漫到整个景点里的时候，就有了别的一般的景点所难有的融融之乐的氛围。

吃过素斋，也像刚才看到的那些行走缓慢的人一样，以极慢的方式走过斋堂院子里一片碧绿的油菜地，走到庙宇的主院中来。放生池周围驻足而立了好几个人，都在看水中很多彩色的大金鱼。这一片被装饰性的拱桥连接跨越着的规则形状的水池里，有丛生的芦苇被刻意保留下来。在深冬季节里，芦苇的根茎和荻花都是黄白的颜色，随风倾倒的姿态中固定的不仅是时光，还有曾经的美与今天依然的美。它们作为周围的湖泊水域中最常见的一种不起眼的植被，被这样保护在带着供奉意味的庙宇之中的时候，在众生平等的寓意之外，还有了与自然和谐的建筑理念的显现。

重元寺中有很多这样的细节，不过还是其中一个叫做“佛教文化研究所”院子最明确。在那个只开了半扇门的院落里，格外有黑白对比的建筑形式美感，而参与这种美感建设的当属现在这个季节，在冬天里没有叶子只有黑黑的树枝的大树。大树的黑色树枝的黑与白墙的白，形成了强烈对比又无比和谐的状态，是人化自然中最宜人的一幅景象。

这个院子里的池塘假山和房前空地，每一个部位都进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建设，所有的摆件和植被花朵的安排都充分考虑了与背景里的寺庙主体建筑的一致性关系。这种一致性既有对宗教殿宇的敬服，也有对于寺庙严肃氛围的一种纾解意义上的补充。

这实际上是一个可以进来喝茶的院子，在其他几个户外不冷的季节里，一定是生意兴隆的。因为桌子上的立牌上的告知是：一座一茶。意思是坐一个椅子就要点一份茶，点了这一份茶就可以享受从这里遥望巍峨的庙宇，并且想象被外面浩瀚的水域包围着的悠然。

要想进一步去看那具体的浩瀚水域当然是要走出去，走到重元寺对面大牌坊后面立在水上的巨大佛塔下去向室外遥望。这座塔，实际上是一尊巨大的观音像的护身，是上下贯通的不分层的塔式建筑。不必站到很高的塔上，只要在塔的底座上就已经可以居高临下地遥望四面浩瀚的阳澄湖。尽管远方的湖岸上的楼宇和树冠所形成的缥缈的远景已经与过去、与古代有了重大的不同，但是总的地理格局还在，还有水，还有水上不尽的视野。

这时候我更愿意做的，其实是立刻到那环湖的红色塑胶自行车道上去骑行，那样沐浴着自由的风，在或者疾驰或者舒缓的前行里去呼吸阳澄湖的水汽，去观望包括重云寺在内的人类建筑天际线，与成排的大树所组成的微微起伏的山水画一样的树冠的天际线；更主要的是可以让自己很具体地投身到这个大环境里，与它充分接触，紧密镶嵌，以获取一向期待的在大的地理格局中的细致感受。

所以有这种强烈的想法，是因为在来重元寺的路上，我已经发现了环湖的红色塑胶自行车道的入口与指示牌，只那一瞥就成了最吸引我的地方。

重元寺作为一个显在的景点，对周围环境的辐射作用，由是可以见一斑。怎么看，它都已经是阳澄湖这一带的环境美学中的一种恰如其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