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花盆里的小橘子

梁东方

有一种吃小橘子的方法,大约是可以命名为暴力吃橘子法:就是一口将一个小橘子吞下,连皮带肉一起咀嚼。

据说这样,只要洗得充分干净,就更有营养。这样的吃法,肯定是在小橘子很多、剥皮很麻烦的情况下的一种自然选择。与之类似的吃法还有泡水喝,整个橘子洗净以后扔到水杯里,然后毫无感觉地同时也是相当“残忍”地加入滚开的水!

以上的吃法泡法,大致上都源于这样的事实:小橘子十块钱四斤,少了不卖,一卖就是四斤,吃不完就会干了、烂了,所以要赶紧吃……

如果只有一个橘子,而且那个橘子长在温室的花盆里,断然就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了。甚至永远都不会摘,不会吃。

要在花盆里养花,要在笼子里养鸟,这固然是为了可以时时想看、想听的时候就能看、就能听,但是也说明了外在环境不允许,不虞匮乏的南方就少提笼架鸟的,在盛产橘子的地方也少将橘子养到花盆里的。

在北方,花盆里养橘子,曾经是很高级的花卉品种,几乎已经可以归类于艺术盆景之属了。不过,也正因为北方冬天寒冷而漫长,对于花盆里的绿色,绿色之中的花卉,花卉过后的果实,始终有着一代代人永不停歇的向往,所以也就格外珍视。不能想象在门外的山坡上都是橘子树的情况下,还会在屋子里养一盆小橘子的景象。物以稀为贵,物还以对照鲜明为好。这大约是人的感觉与审美本能。

说它是本能,在孩子身上表现得就会最自然。当然也是那时候的孩子,不是现在从一出生就已经见多识广的孩子。我作为那个时候的孩子第一次看见橘子,看见花盆里的小橘子的时候大约是三岁以内的年纪。因为那时候我清楚的记得比自己小三岁半的妹妹还没有出生,我还可以独享父母的“娇宠”。所谓娇宠也就是星期天去逛公园的时候,只带着我一个,而我一个人可以纵情地在他们两个人面前邀宠。

小孩子虽然小,但是自己已经完全清楚有没有自己撒娇的空间,尤其是有没有自己撒娇的人际关系可能。而一旦有,还可以撒娇,那他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幸福的。因为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是非常重要、非常温馨的人生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以后的人生冷暖之中就少了坚固的内在支撑。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我三岁的时候的上午,在保定动物园的古老的城墙下的暖房外,我隔着因为室内外的温差太大而变得模糊了的玻璃,突然看见了一盆挂着黄色果实的小橘子的情景。

看见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东西,孩子的反应自然总是最直接的:伸手够,伸手够,伸手够,够不着就皱了脸和眼,大哭。

因为哭闹不止,所以动物园之旅只能就此作罢;从动物园出来,到了城里一处有门廊有门柱的老院子,那是父亲参加大炼钢铁的时候的老队长的家。我尽管一直在哭,但是也还是清楚地记得院子里那种带红色圆柱子支撑的外走廊的房厦的格局,那样的格局后来在连环画里见过,大致上就是“古代”的样子。也就是说我小时候是在古代的环境里待过的;后来明白,我们那一代已经是最后一代见识过古代生活环境的人了。

人家慈祥而充满了耐心地问了哭闹的原因,便出去给买橘子去了。不过在那个时代里,买橘子谈何容易。且不说可能要票,就是有票也没有地方去买。最后大约是买了别的好吃的,做了替代性的补偿,加上时间也逐渐长了,自己的执念渐渐模糊,那个小橘子的强烈形象因为长时间(也许只有半个小时)的消磨而被磨灭,才算是度过了自己不可遏制的渴望期,但却一直顽固地埋藏了头脑深处。童年记忆非常奇特,总是会有这样完全没有意义的细节,当时已经过去了,过后也忘记了,但是多年以后还会浮现出来,这才意识到已经在头脑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甚至会牢记终生。所以保定动物园高高的城墙下的小小的橘子,留给我经久不息的印象,要吃一个小花盆里橘子的念想绵延至今。

后来回想,因为从未见过一个橘子长在树上——是不是见过不长在树上的橘子其实也存疑——长在花盆里也是透过暖室的玻璃所见,并非触手可及的直接所见。在那个人和花朵都会被认定为资产阶级的年代里,橘子,花盆里的橘子因为不是花儿,大约是可以幸免。也可能是在北方极其少见,进入不了批判封资修的视野。

后来橘子逐渐在北方也不新鲜了,以至自己熟视无睹,当在家里也想不起来吃。但是印象里每次回山里看姥姥,她都是会珍惜地收到板柜里,偶尔拿出来一个带着板柜里浓郁的储存食物和衣物的陈旧味道。那些橘子一般都是夜里给姥爷压咳嗽用了,咳嗽厉害了就吃上一瓣儿。山里有柿子,没有橘子,橘子自然就会被奉为带着高贵色彩的好东西,相信它一定具有某种疗效。其实不是因为橘子怎么金贵,而是姥姥总是珍惜世上的万事万物,一片纸一个药盒一个树枝都很珍惜,她不在任何宗教,但是相信老天爷,笃行人不能浪费东西的老天爷规则。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当年哄着自己的母亲和珍惜橘子的姥姥姥爷,她们的音容笑貌只能留存在头脑深处了。人去物在,只有橘子还是常见常新,每年都会出现在市场上。

小橘子在新冠时期也一点都没有涨价,依旧是十块钱四斤,大大小小一塑料袋,吃很长时间都吃不完,最后肯定会有相当多的干瘪掉。因为吃到嘴里也的确是甜的,但是甜也就那么回事儿,并无大的奇妙之处。

只有拿起一个来不吃,来回端详,才会觉着上天的造物实在是不可思议。这么小巧的橘子,从颜色到形状,到里面的结构,都和大橘子完全一样,具体而微,惟妙惟肖,一丝不苟,不差毫厘。

橘子虽小,但是橘子瓣排列方式和样貌与大橘子并无二致,其甜度其纤维细密程度,都比大橘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们似乎是专门供人下嘴而生的,但是倘在下嘴之余予以观赏,便会发现其无微不至的精巧与神授似的瑰奇;特别是和人生的经历、和童年的纠结与亲人的怀抱相关的时候,就更成了所有那一切的唯一的象征与可供怀念的凭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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